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号舍的门被推开,杜五郎人还未进去,已兴奋大喊。

“榜首!可知你这不学无术的竟是榜首?”

然而,四下一看,薛白却不在号舍。

杜五郎心中讶异,正担心薛榜首是否又入狱了,忽在案上看到一张字条,上书“回你家了”四字,那字迹相当好看,居然真是薛白写的。

“竟连放榜都不看?虽说只是岁试。”

杜五郎赶到长寿坊薛宅,先说了薛白得了榜首的喜事,商量着如何庆贺一番。

忽然,他发现薛白不在,才想起那纸条上说的是回升平坊杜家了。

怪他没注意,才看到纸条便急忙跑过来了,只好再赶回杜家。

“吁!”

到了侧门,恰好遇到薛白、杜有邻交谈着并肩走到前院。

说话间,杜有邻一转头见到杜五郎,原本有些许喜色的脸就板了起来。

“阿爷,我们都过了岁试了。”

“真当是自己的本事不成?”

杜有邻冷哼一声,翻身上马,自出门去。

“哎,你得了榜首。”杜五郎以手肘捅了捅薛白,眉开眼笑,“看往后谁还敢说我们是在国子监混日子。”

“没有人这般说过我。”

薛白转身,往书房走去。

前方管事全瑞捧着一个礼匣走了出来,道:“薛郎,准备好了。”

“多谢全叔。”

薛白接过礼匣,向杜五郎问道:“伱去趟杨钊家中可好?”

“啊?”

杜五郎吃了一惊。

五月时他曾与薛白一道去杨宅送端午礼,见识了裴柔的热情,妩媚的眼神似乎想把他们这少年郎吃掉。

“我不太适合去吧?可若一定要我去,我便去一趟吧。”

“好。”薛白道:“你去,无非是恭喜杨暄通过岁考,往后可能还是同年。”

杜五郎很勉强地笑了两声,自嘟囔道:“若与他成了同年,我真是,唉。”

待接了礼匣,他打开看了一眼,里面是一幅字,是他阿爷亲笔所书的“鹏程万里”。

他阿爷的字虽然不错,但肯定不值钱,大老远跑一趟,只送这么个东西。

看着全瑞走远了,杜五郎嘿嘿一笑。

“我可不傻,说吧,需我与杨钊说什么千金之言?”

薛白推开门,杜家姐妹正坐在屋中。

自从他七月去了终南山,回来忙着岁考,已有一个月没与她们多多相处。

薛白甚至还未告诉杜妗自己有了新的野心。那些事想起来虽然很兴奋,实际上却是慢慢透露比较好。

“今日我从国子监出来,已有人在盯着我。”薛白道:“方便派人在不被跟踪的情况下传话?”

“可以。”杜妗道:“我让曲水去丰味楼,自有许多信得过的伙计递消息。”

“帮我找到老凉、姜亥,让他们到国子监见我;再给郭千里送一句话,我已写下来了;国舅府、虢国夫人府我近日亦不方便去,皆需要带话;还有,动用我们的人手,追查裴冕……”

在杜妗的经营下,丰味楼虽在菜品上进步不大,规模却已不可同日而语。

她在平康、宣阳、光德、长寿、兴庆诸坊都开了分店,为的不是赚钱,而是为了方便打探、传递消息。

曾差点家破人亡,她很在意这些事。

“这次,我们与杨洄夫妇合作?”

薛白道:“只要杨洄夫妇站在我们这边,对手就很难证明我是薛平昭,继而把我牵扯进三庶人案。那么,一个没有身份的薛白,如何会是搅动长安风云的幕后黑手?”

“所以,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揭发我们与这对夫妇合作了。”

“我们首先得防着这一手,岁考之事我已有安排。”

杜媗心细,柔声提醒道:“你这边虽布置妥当,却还要防着公主府那边出了纰漏。”

“嗯。”

薛白得了提醒,转头看她,她反而瞥了杜妗一眼,低下头去。

他们议论了应对此事的细节,接着谈论起局势。

“三庶人案本已过去,谁都不愿多提,如今竟有人不惜牵出此案,仅是为了对付我?”

“是盐税一事对哥奴威胁甚巨,他不惜祭出这杀招?”

“安禄山马上要进京了,哥奴应该在准备着对裴宽动手,何必节外生枝?”

“我看,郑虔一案,更像是……有人往野兽间抛了一块肉,引它们打起来。”

“似还有些试探之意。”

薛白原本也有预感,却不能像她们这般把直觉形容出来。

“这么说,有人想用此事,提前引得东宫与右相争斗,且还想引出‘李亨指使李璬诬告李瑛’这个说法。”

“李亨指使的说法,应该是从无人说过吧?”

“是我胡乱推测的。但我并不想过早地参与纷争,若没有郑虔一事,我只打算入仕积蓄实力……”

说到这里,薛白心念一动,隐约有些猜到可能是谁状告了郑虔。

他不久前才提醒过李琮,这么快,郑虔的两份文稿就被人拿出来了,且两份文稿都提到了李璬。

郑虔分明还有很多更严重的“指斥乘舆”的文稿,为何偏偏是这两份?可见,对方并非是为了害死郑虔。

现在再猜对方的目的。

首先,一个亲近东宫的官员入狱,右相府一系本能地就要攀咬东宫。自从薛白上次戏耍李林甫之后,有心人已学会利用这一点了;其次,牵出当年的旧事,观察各方势力对三庶人案的反应,试探李隆基的底线。

但李琮不该有这么大的能耐,关在十王宅里,如何能得到郑虔的文稿?而且,明知李林甫会利用此事打击盐官,他更不该如此了。

薛白还是没能完全想通。

而眼下最重要的首先还是自保。

杜妗去安排了事情,再回到薛白屋子,却见杜媗已不在了。

“办妥了。”

“好。”

“这次又会有危险?”

“往好处想,我们本是如李适之、裴宽这种要被干掉的势力,如今却还在夹缝间顽强生长。”

杜妗笑了笑。

两人抵在榻边。

“今夜我过来?”

“再忍忍,只怕随时要查我舞弊,把我捉走。”

“嗯?你流血了?”

薛白苦笑,自去终南山了就一直在清修,中间只见了见杨玉瑶,燥得厉害,结果还喝了许多丹参汤。

“太自重了。”

“这么自重?得好好奖你。”杜妗咬在他耳边,低声道:“那等过了这一劫……再过来。”

薛白隐约听到她说的是“我们再过来”,但不确定。

大概是喝了太多丹参汤,幻听了。

“你有听到有人在喊我吗?”

“有吗?”

两人侧耳听去。

确有一个声音从前院传来,越来越近。

“薛白何在?!涉国子监岁考舞弊案,即刻押往大理寺问话!”

从升平坊被带往大理寺时,穿过了朱雀大街,薛白忽然听得一阵嘶仰之声。

转头看去,只见一队队人马正缓缓从南面而来,吸引了无数人围观。

“是鹰!鹰!”

孩童们兴奋地大喊着。

因为在那支队伍前方,有武士骑在高高的骆驼上,肩膀上架着通体雪白的大鹰,正在顾盼自雄,很是神气。

不同的鹰有好几只,在献鹰队身后,则是一辆大马车,车上架着笼子,里面有两只漂亮的走兽,似猫似虎似豹。

长安百姓围观过去,喊声越来越大。

“草上飞,草上飞!”

“还有天马……”

直到薛白走进皇城,最后回望了一眼朱雀大街,还看不到那支献奇珍异兽队伍的尽头。

是安禄山进京争宠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薛白,这些可是你的试卷?”

“是。”

“有人称,国子监岁考的后两场考试你并不在,你作何解释?”

薛白在大理寺堂中,看着杜鸿渐的眼睛,反问道:“这种莫名其妙的话,只怕该杜司直给我一个解释。”

“此处是大理寺,你当自己是谁?”

薛白镇定道:“我是天子庠序之国子监生徒。”

杜鸿渐吃惊于他的狂傲,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大理寺卿李道邃、御史中丞王鉷、礼部尚书崔翘。

韦述、苏源明等涉及此事的国子监官员皆坐在侧边听审。

东宫平素不插手国事,这次难得才掀起这桩案子。房琯甚至利用了职务之便,直接奏禀圣人,请整肃国子监。理由也很充分,国子监的堕落不是一日两日了,确有整肃的必要,那便从岁考舞弊查起。

“还敢狡辩,把证人带上来。”

不一会儿,几个国子监的生员被带了上来,皆不敢看坐在那的韦述。

杜鸿渐有备而来,胸有成竹,安排人证一一开口……

“学生赵赞成,岁考时正坐在薛白后一位,帖经试结束之时,学生正在交卷,恰见到薛白掀帘而出,准备擅离考场,被苏司业带走了。”

“薛白,你作何解释?”

“郑博士被带走时,我碰碎了砚台,打算回号舍拿一个。”

“确是如此。”苏源明道:“我是监考,因此随他取砚。”

赵赞成道:“可是薛白离开后,再未回来。”

“他回了,考场以竹帘相隔,你该是一时没留意到。”

“有几次风吹动了竹帘,学生看到他的府位里面并无一人。”

“你看错了。”苏源明只应了简简单单四个字。

杜鸿渐听了微微冷笑,再让另几个生徒作证,皆表示只看到薛白离开,没看到薛白归来。

“一人看错,还能人人都看错吗?事实俱在,人证齐全,薛白,你还有何话说?”

“你没有证物;我却有试卷为证。”薛白道:“你挑选了十名证人以证实我不在考场;我可挑出在考场见到我的五十人来,不知可否将他们放入大理寺?”

“你所谓的五十人都是被你收买的同窗。”

“这十名人证就不能被杜司直收买?”

“诡辩。”杜鸿渐道:“我为何收买人证?”

“是啊,为何呢?”薛白思量着,答不出来。

杜鸿渐则向大理寺卿李道邃行了一礼,道:“廷尉,我有物证,且有更多人证,在岁考当日于别处见过薛白。”

薛白知道,如杜媗所言,咸宜公主府的下人管理不当,已有人被收买了。

杜鸿渐要证明真相并不难。

韦述不等更多证人上堂,已叹息着起身,道:“若薛白舞弊,无非是老夫提前泄题。此案若要查,当查老夫。”

“韦公此言,是承认了?还是倚仗名望威逼下官?国家取士,乃社稷大事,此案自是该好好查下去!来人,上物证!”

大理寺外,闻讯赶来的杜五郎一脸焦急。

他拽着袍襟奔跑着,不时招呼身后的数十名国子监同袍。

“快!”

他必须得早一些救出薛白,否则这次薛白就会独自落入大理寺狱了。

终于,他气喘吁吁登上台阶,前方却有一队守卫执戟而拦。

“尔等欲造反不成?!”有官员大步而出,喝道:“敢在大理寺门前闹事?还不退下!”

“我们是人证。”杜五郎喊道:“我们来为薛白作证!”

“荒唐,人证由大理寺召唤,岂有擅自闯入之理?”

话音未落,却有一人从杜五郎身后窜出,指着那官员的鼻子骂道:“你知我阿爷是谁?!”

“我管你阿爷是谁……”

“好大的口气,我就是他阿爷!”

忽然,一声喝骂响起。

杜五郎回头看去,只见是杨钊大步赶来,一身浅红色官袍披在身上,竟是穿出了紫袍大员的气派。

今日,杜五郎就是在杨宅作客,正在贺喜杨暄通过岁试往后必“鹏程万里”,忽得报朝廷要查岁考舞弊大案。

当时杜五郎与杨暄就赶到国子监召集同窗,而杨钊此时过来,竟是带了好几名红袍官员。

堂上,杜鸿渐已使人呈上更多的证据。

“诸公请看,这份帖经卷子,与诗赋、策问卷子,所用的墨不同。薛白所用的是松烟墨,有淡淡的香味;而这后两份卷子用的则是镇库墨,乃国子监供墨。故而我推测这两份卷子是国子监官吏代写的。诸公别急,我还有更多证据,我查了薛白在旬考时的卷子……”

“哪个小人?!”

忽听一声喝骂传来,堂外一片嘈杂。

杜鸿渐转过头看去,只见几个红袍官员抢过吏员手中的廷杖,直往这边扑来。

“韦公素有清名,岂容你等钻营小人构陷?!”

“国子监乃天子庠序,如何有舞弊之事?!”

喝骂声中,杜鸿渐眯眼看去,只见到一个高大英俊但一身呆气的生徒猛地向这边扑过来。

他认得他,是度支郎中杨钊的傻儿子杨暄,大字不识几个,也通过了国子监岁考……当然,国子监一直就是这样。

“尻!我舞弊?!”

“拦住他!”

“住手,公堂之上,不可放肆……”

“嘭!”

来不及了,猝不及防之下,杨暄竟是直接扑到杜鸿渐面前,挥起拳头,一拳击在其肚子上。

“我好不容易考过的!”

杨暄不愧是长安混混的渠帅之一,一拳击出,完全显出无赖子的气势来,瞪向那十名作证的同窗。

“你们想覆试重考?!”

诸人俱感吃惊,场面混乱。

杜鸿渐捂着肚子,敏锐意识到杨暄被人怂恿了,从“覆试”二字可知,必是薛白使人危言耸听。

“杨大郎息怒,还没人说你舞弊。”

杜五郎眼看着杜鸿渐想要戳破自己聚众闹事的阴谋,连忙叫嚷起来。

先是胡乱煽动,之后,他忽然在那十名人证之中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杜訾?你明明要考明经,如何会知薛白在不在?哦,我知道了,你是杜鸿渐的子侄?他让你造伪证的对吗?!”

“肚子?”杨暄先是听得一愣,之后吼道:“你都通过岁考了,还想覆试?!”

“我,我是真看到他不在……”

“还说?”杨暄挥拳威胁,“屁股往哪坐不懂吗?”

杜訾害怕,只好道:“我,我没看到。”

“胡闹,你等敢大闹公堂?!”

杜鸿渐大怒不已,转头一看,见诸公还端坐在那,看热闹一般,只好招呼吏役镇住局面。

“带人证来,岁考之际,薛白正在咸宜公主府!肃静!”

“都住口!吵死了!”

薛白站在一旁,避开了杨暄的口水沫子,事不关己的态度。

他知道杜鸿渐急着证明他勾结杨洄栽赃东宫,但应该可以不用急了,想必杨洄此时已在圣人面前交代了。

大明宫,紫宸内殿院。

一张骨牌才被推出来,李隆基当即吃牌。

杨洄见自己放了牌,有些懊恼,继续聊着天,道:“圣人若能允小婿说句实话,十八娘是有些呆笨。”

“你才呆笨!”李娘闻言很不高兴。

她今日与张汀较上劲了,两人都赢了颇多筹码。

“还不呆?”杨洄脱口而出,“听得几句话就入宫,你身为公主,本就不宜掺和国事。”

张汀看似专注于骨牌,却耳听着这对夫妻一唱一和,偶尔目光一瞥,见有内侍捧着托盘,盘上有几封文书被镇纸压着。

今日圣人本召了张汀、张泗、贾昌打牌,李娘跑来状告郑虔讪谤她母亲,圣人听了并不高兴。但杨洄说已意识到太容易被人利用,这次学了先查证,遂递上了文书,又表示下次不再多事。

此举,竟赢得了一个打骨牌的机会。

张汀手上不敢耽误打牌,心中权衡,决定冒着被圣人不喜的风险也得给杨洄上眼药,遂笑道:“驸马说着‘不宜掺和国事’,实则却递了东西呢?”

“我错了。”杨洄当即认错,“此事与我无关,我为了不让十八娘瞎掺和,跑了一趟刑部,反成了我瞎掺和。入宫前甚至都听人说,是我与薛白勾结。”

李娘讶道:“裴冕放人时你在场,说你可疑就罢了。此事与薛打牌又有何干?”

杨洄自觉好笑,道:“他与郑虔是忘年交,在郑虔被捉时放了狠话。所以有人说他放弃岁考,跑来怂恿我救出郑虔。”

“啊?”李娘更讶异。

杨洄啐道:“让他名气大,让他狂。”

李隆基打着牌,忽然讥笑一声。

其余三人顿时惶惶,不敢再开腔。

“放弃岁考?他们也想得出来?薛打牌那种汲汲营营之人。”

“圣人英明。”

在事情被详细奏禀圣人之前,三言两语给个先入为主的印象,这就够了。杨洄笑了笑,只管专心喂牌。

张汀一愣,一双美目瞪着自己眼前的骨牌。

她没想到,东宫的一手牌还没出完,牌路已被这轻描淡写几句话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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