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晨有雾。
雾浓。
雾浓得打喷嚏时也惊不走离鼻尖两寸的乳粉状的粒点,打呵欠时却像吸进了一团湿了的棉花。
皇宫内也氤氲着雾,只不过,雾气在雕龙画凤、漆金镶银的墙垣花木间,映得带有一点儿惨青。
这一天,蔡京起了个大早。
他平时可不会起那么早,也不必起得这么早。
主要原因是:没有原因可以使他早起。
——天子绝对比他晚起,有时,甚至干脆不起床,在龙榻上胡天胡地就胡混了一天算数。
比起皇帝来,他这个丞相算是够勤力勤奋、任劳任怨的了。
说起来,他昨天在两个未开苞的姑娘儿身上花了不少精力,但仍得一早起了床。
因为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也是个重大的日子。
说起“任劳任怨”,任劳和任怨就真的来了。
他们已在外边苦候许久了。
蔡京接见了他们。
他带同多指头陀、“天下第七”,以及他自己两个儿子,一齐接见任劳、任怨,还有“天盟”盟主张初放,“落英山庄”庄主叶博识。
他在听他们经彻宵不眠查访而得的报告。
任劳详细报告昨晚“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一战的情形,到最后的结果,自是:白愁飞死,苏梦枕殁,雷纯退走,王小石成了“风雨楼”的楼主和“象鼻塔”的塔主。
蔡京听得很仔细。
他听了,脸上,既没有流露出满意的神情,也没有不满意。
他只是淡淡地说:“王小石?他好威风!不过,我看他这楼主、塔主什么的,有一天半日好当,已足可上香还愿了。”
然后他又问起“象鼻塔”和“发梦二党”及“金风细雨楼”的人,昨天可有什么异动。
这回是张初放提报。
他派了不少“天盟”弟子,彻夜监视这三方面的人,得回来主要的结果是:
昨晚,“风雨楼”显然终宵会议,“象鼻塔”人手有大调度,且调动都频密而急。
王小石曾赴“发党花府”和“梦党温宅”那儿,还请出了两党党魁。
蔡京听了,就嘴边浮现了一点、一点点,才一点点的满意笑容,然后才问:“他们之后去了哪儿?”
这回到“落英山庄”庄主叶博识回答:
“神侯府。”
蔡京扪髯而笑,颔首慈和地道:“他去找诸葛?那就对了。”
叶博识锐声哼道:“敢情王小石一定向诸葛老儿请救兵!”
蔡京眯着眼笑道:“是诸葛先生,或叫诸葛正我、诸葛小花也无妨。”
叶博识坚持(讨好)说:“我讨厌这个虚伪的诸葛老不死,所以才这样叫他!”
蔡京再次笑着更正:“是诸葛先生。不要叫外号,更不要给他一大堆难听的绰号,要斗一个人,不必从名号上着手,那太幼稚。要斗他,把他失惊无神、猝不及防地斗死掉,最好抄家灭族,才算是赢。咱们不斗这种伤不了人气不死人的小玩意。”
叶博识怔了一怔,这才欠身道:“是。博识识浅,受教铭记。但诸葛这等什魔小丑,哪是相爷对手,授首是迟早的事!”他说话时仍有傲慢之色。
蔡京微笑问:“后来呢?”
叶博识一愣,“后来?”
蔡京耐心地问:“王小石进入神侯府之后呢?”
叶博识赧然道:“那我……我就没跟进这件事。我以为他们……王小石既然躲入了神侯府,就像乌龟缩进了壳里,一时三刻,只怕都不会——”
蔡京笑了。
他一笑,叶博识只觉不寒而栗,身子也簌簌颤抖起来。
“后来的下文还精彩着呢!”他转过头去问多指头陀,“你且说说看。”
“是!”多指头陀恭声躬身道,“两个时辰前,神侯府里传出王小石刺杀诸葛先生的消息,听说还劫走了射日神弩和三支神箭。”
叶博识张大了口,震诧莫已,事情发展,完全不在他意料之中。
蔡京悠悠地笑了,他悠悠地问:“诸葛先生好像不是第一次遭人刺杀了。”
多指头陀道:“上次他坚称为人刺杀,面奏圣上,诬栽是相爷指使。”
蔡京幽幽地道:“王小石好像也不是第一次刺杀人了。”
多指头陀道:“上次他恰好据说也是刺杀诸葛先生,结果死的是傅宗书。”
蔡京弹指、掀盅,呷了一口茶,“真正的聪明人是一计不用二遭的。”
多指头陀道:“不过,这次诸葛先生和王小石好像把旧策重用上了。”
蔡京放下了茶盅,“所以,就算是旧酒新瓶,个中也必有新意。”
多指头陀道:“诸葛多诈,唯相爷料敌机先。”
蔡京漫然侧首问:“翛儿。”
蔡翛连忙应道:“父亲。”
蔡京道:“说说看原本今天诸葛神侯应该在哪里?”
蔡翛忙道:“诸葛小花今天原要侍同圣上到太庙祭祀上香的。”
蔡京“嗯”了一声,睨了叶博识一眼,“可知道圣上身边,高手如云,为何偏选诸葛正我侍行太庙?”
叶博识茫然。
多指头陀忙稽首道:“太师神机,愿闻妙意。”
蔡京淡淡地道:“是我向皇上一再保奏,近日京师不太平静,圣上若要移驾太庙,应召京内第一高手诸葛侍奉在侧,这才安全。”
蔡鞗在旁,把话头接了下去:“万岁爷听了,还大赞爹爹相忍为国,相重护君,了无私心,果是庙堂大器呢!”
蔡京白了蔡鞗一眼。
蔡鞗马上下敢再说话。
蔡京反而问:“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做?”
“这……”蔡鞗张口结舌了一会儿,“这我就不懂了。诸葛正我,其实何能何德?他能保得住圣上,不是全仗爹您。”
多指头陀则说:“天质愚钝,不敢乱猜。”
蔡京笑了起来,“你这一说,就是心里有了个谱儿了,且说来听听。”
多指头陀这才抬头,双目神光一厉,“今天京师武林有大事,诸葛越是远离京师,越难调度。”
蔡京轻轻瞄了他一眼,只说了一个字:“对。”
然后又吩咐:“说下去。”
多指头陀略呈犹豫,“这个……”
蔡京不耐烦地道:“你尽说无妨。”
多指头陀这才领命地说:“诸葛若不去,那是抗旨,重可致罪问斩;要是他遭狙击,大可称负伤不能侍圣,则仍能留在京师,幕后操纵一切。”
蔡京哈哈一笑,得意地道:“诸葛小花这只老狐狸,真是愈老愈精明了。”
然后,他望向任怨。
任怨这时才说:“一个时辰之前,诸葛先生身上敷着伤裹,通过一爷,进入宫里,只待圣上醒后,即行求面圣禀告遇刺之事。”
蔡京哈哈大笑,状甚得意,“这老不死可愈来愈会做戏了。”
他猜中估着,因为对手是如此高人,也不由得他不兴奋起来,倒一时忘了他刚才说过不在背后骂人绰号的事了。
叶博识则自这时候起,直至散会,都不敢再抬起头来。
蔡京笑容一敛,向多指头陀道:“今天的事,仍交由你打点。我们要在一天内,瓦解武林中与我为敌的败类逆贼!”
多指头陀精神抖擞,“遵命。”
蔡京游目又问:“‘有桥集团’那儿有什么风吹草动吗?”
这一句,谁也没答。
谁也答不出来。
只有任怨开了声:“以卑职观察所得:他们行踪诡秘,但肯定必十分注意今天事态的发展。”
“这个当然了。”蔡京哼声道,“老的少的,等这一天,都等好久喽。”
他眯着眼像困住眼里两条剑龙,“反正,今天刑场,就由老的少的来监斩。”
任怨忽道:“卑职还有一个想法。”
蔡京无疑十分器重任怨,即问:“尽说无妨。”
他喜欢找一些人来,听听(但未必采纳)他们的意见(和赞美),然后,顺此观察身边所用的人,是否忠心、能否付予重任、是不是要立即铲除……
对他而言,会谈的结果不一定很重要(他往往已早有定案),但过程却很好玩、很刺激、很有意思。
任怨这才说出意见:“我看,‘八大刀五’对方侯爷十分唯命是从,只怕对相爷您的效忠之心……”
他没说下去。
蔡京当然听得懂。
有些话是不必明说的。
有些话也不是光用耳朵听的。
在这些人里,任怨的话一向说得很少,但所说的都非常重要,另外,一个人几乎完全不说话,那就是“天下第七”,无论他说不说话,他在哪儿,他站在哪一边,都有举足轻重的分量。
“知道了。”蔡京听了,不动声色,只吩咐道,“咱们今天先回别野别墅。”
忽而,他好像特别关注慰藉地垂询叶博识:“听说,你的叔父是叶云灭吗?”
叶博识身膊一颤,跪了下去,捣蒜泥似地猛叩头,“相爷降罪,相爷恕罪,叶神油确是小人叔父,但多年没相处交往,小人一时忘了向相爷禀报,疏忽大意,确属无心,求相爷大人大量……”
蔡京笑了,叫左右扶住了几乎失了常的叶博识,含笑温和地说:“你慌什么?我又没怪你。我只要你即传他来……也许,今日京师多事,他武功高强,若论拳法,当世难有匹比,除非是李柳赵翻生,或可较量,他正可助我一把,说不定……
叶博识的冷汗热汗,这才开始挂落下来。
“雾真大啊……”
蔡京负手望窗。
很诗意。
看来,他又想吟一首诗,作一幅画,或写一手快意酣畅的好字……
或许,有时候,上天既交给你一张白纸,你就得以你最喜欢和最能代表你的字或画,去填好它,而且,除非你要故意留白,否则便应当珍惜每一空间,浪费了是对自己作孽。
蔡京就是这样。
他是这样的人。
杀人写好诗。
流血如书画。
今日,今晨,京华果真雾浓。
雾重。
雾大。
一切都看不分明。
城中,只怕许多人犹未睡醒,犹在梦中吧?
——只是而今梦醒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