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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流云心口一恸,扶着墙几乎要摔倒在地。他想吐,想起那张脸,他实在想吐啊!他已走到楼梯边,扶着栏杆躬着腰,胃里一阵翻滚,将今夜吃的酒菜,全一股脑儿吐了出来。

“公子,你怎么了?”秋娘扶着他,拍着他的后背,心疼地望着他。

“那戴着流云指环的女孩儿,去哪儿了?”内心的哀伤与慌乱消耗了他全部力气。他有气无力地擦干净嘴角的污渍。

“奴隐约听见他们好像说,要去平阳坞……找什么人要解药。公子,这边请。”秋娘引着他进了一间芳香四溢的房间。

“你可知,他们,是什么人?”他跟着她走到桌边。那秋娘倒了杯茶给他。

“奴不认识,两个很俊秀的小哥儿,看上去跟公子您差不多年纪,其中一个唤另一个叫什么阿寒,他脸上有道疤痕……”

傅流云手擎着茶杯,冷笑着,叶寒凉,又是你,你还真是阴魂不散啊!

他长叹了口气,“姑娘,我倦了,您请便!”一头倒在那张香喷喷的大床上,闭着眼睛,却睡意全无。

“公子,让秋娘服侍您……”那秋娘说着便爬上床来,傅流云一脚抵在她小腹之上。

“下去!”他冷然道,目光如刀。

“您和那些臭男人一般无二,嫌弃奴,瞧不起奴。”秋娘以巾揾泪,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傅流云定定地望着她不说话,猛地想起那晴川来,她是花萼楼的一枝花,那些去到花萼楼买醉的男人都把她当作宝贝一般,宠她爱她,无非馋她身子,也无非因为她从不曾正眼瞧他们一下。他从不曾碰过她,晴川眷恋他,道理也是一样的,于她,他是那九天的月亮,高高在上,独一份的明亮清丽。他每每来楼里寻欢,只欣赏她的歌舞,与她饮酒买醉,听她诉说心中苦闷之事,他也绝不吝啬银两,漂亮的衣饰,名贵的首饰,说打赏便打赏了。又天生一副好皮囊,又有着绝好的家世。只可惜,他在她这里并不曾真的快乐。

“我并没有瞧不起你,我若真瞧不起你们,便来也不会来这种地方。”他躺在榻上,拍了拍身边的被褥。“你陪我说说话儿。”

“是。”秋娘腼腆地点点头,恭顺地挨着他躺了下来。偷瞄地看着他的眉眼,那满头如雪如练的白发。

“公子,你的头发……怎么全白了?”秋娘目光灼灼地盯着那少年温润的唇还有玲珑的……喉结,这少年容颜俊逸,却满头似雪。

那长长的睫毛微微垂下,遮盖住了那双秋水般的眼眸;肌肤白皙如雪,如羊脂玉般温润细腻,散发着粉腻的光泽。

这一夜,他睡得并不安稳,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烙饼一般,难以入眠。梦魇如影随形,让他无法挣脱。他眼睁睁地看着熊熊燃烧起来的佛堂转瞬之间化为了灰烬,他眼睁睁地看着阿娘死在他面前,他眼看着她坠落湖底却无能为力,他试图大声求救但声音卡在喉咙里全然发不出来。额头上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阿娘,阿娘……阿七!”他满头大汗地惊坐起,晚风透窗而来,烛光摇曳。秋娘坐在他身边,看着他冷汗涔涔,看着他娇喘吁吁。

“公子,您做噩梦了?”秋娘怜惜地看着那少年,掏出绢帕轻轻擦拭着他额上的汗水。

他猛地推开她,掀开薄被,跳下床榻,推门而去。

“公子,您去哪儿?”秋娘紧步跟上。

傅流云从怀里掏出那一叠银票,取出一张,剩下的尽数塞在她手里,“姑娘,我叨扰了你的清静,这些银票,就当给姑娘的补偿。黑蔷薇之事,有劳姑娘了。”他转身踉跄离去。

“公子!”秋娘追上他,“公子,您就这么走了,若您那两个小兄弟问起,奴该如何说?”

“缘来缘去终会散,花开花败总归尘。”他凄然一笑,“你便说,我回家了,叫他们不必挂念。”他定了定,又将手里的那张银票,塞回她手里,“罢了,这张劳烦姑娘转交他二人,叫他们赁间铺子,做点小本买卖,好过风里来雨里去的看人脸色度日。”他摆摆手,头也不回地狂奔下了楼。

月色朗朗,马车沿着揽月江畔飞驰而去。

傅流云躺在宽阔的车厢中,马车奔摇,摇得他五脏六腑都要错位了。他痛苦万分地爬起来,将头探出车窗外。那车夫憨厚一笑,“公子,是不是太快了?您说赶路要紧,要不咱慢点儿走?”

“别慢,赶路要紧!” 他痛不欲生,用手紧紧按住腹部,试图缓解那如潮水般袭来的不适感。他艰难地倚靠在车壁之上,目光投向窗外,平阳坞的轮廓似在眼前若隐若现。那里曾经是他熟悉的故乡,此刻却变得如此遥远,如同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每靠近一步,心中的伤痛便愈发沉重一分。于他,平阳坞只剩下无尽的伤痛与哀愁。一别经年,他以为时间会冲淡一切,可那份痛楚依然萦绕心头。

他为何还是不肯放过她?

雪上一枝春。

他心中一悸。

当年阿娘若中了此毒,为何……阿爷为何不给她解药?以至于她在癫狂之中点燃了佛堂,生生丧命于大火之中?

她会丧失五感,生不如死。

……

他心中烦躁不已,冲着车夫大喊大叫,“快点,再快点!”

经过两天两夜马不停蹄地奔波劳碌,途中甚至更换了三匹精壮的快马,这辆风尘仆仆的马车终于抵达了九州城。夜幕降临,这座古老而繁华的城市依然热闹非凡、灯火通明。街道两旁的店铺和楼阁鳞次栉比,五颜六色的灯笼高高挂起,将整座城装点得绚丽多彩。街头巷尾弥漫着各种香气,有食物的诱人味道,也有胭脂水粉的芬芳气息。马车路过花萼楼,那活色生香大红灯笼高高挂起的青楼,依然如此热闹。那年,他在花萼楼顶一阙红绸剑舞惊艳四方,人群之中他一眼便望见她笑靥如花。那时的他,才是最欢愉的。

“公子可真是性情中人,听说这花萼楼的花魁可是个一等一的美人儿,公子这千里迢迢的从江州日夜兼程地赶到九州城来,莫不也是为见美人一面,确实这花萼楼的规制还真不比揽月楼的低,公子……”车夫看着那座华丽的楼,憨笑着。

“大哥还真是走南闯北见识不凡呐,神州各家秦楼楚馆的境况都摸得一清二楚啊!”傅流云淡笑着。“平阳坞,麻烦你快马加鞭,小爷赶着回家吃晚饭。”

平阳坞高大的大理石牌楼下摇曳的灯笼,依然璀璨光亮,阔别一年,近乡情怯。

马车辚辚,夜风习习。

“大哥,您走慢些!”他将头探出车窗,望着那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夜景。月光如水洒下,照亮了院墙上斑驳的痕迹;朱红小亭静静地伫立在湖边;清澈的池塘里倒映着繁星点点;鲜花夺艳,绿树婆娑。这一切的一切,都和一年前他离开时一模一样,不见丝毫变化。每一处草木、每一块砖瓦,都承载着他曾经的回忆与情感。马车缓缓停在了流云阁前。院里灯火通明,繁华依旧,可在他眼中却一派落寞与寂寥。

院中的花架在月色中妖娆至极,红的白的花儿爬满藤蔓,花开一季又一季,阿娘最爱的花架。花架边的瓜棚,爬满青色的瓜藤,青秀的黄瓜挂着黄花,在月色里一摇一晃的。他随手摘下一条,一掰作两半,拿在嘴里啃着,又甜又脆。一屁股坐在花架下的石凳上,啃着黄瓜,赏着月色,吹着凉风,翘起二郎腿,长长地一声叹息。

“谁......谁在那?” 一道青色的身影如大鸟展翅越过墙头,迅速落在青石地面上。那人顺手抄起靠墙而立的扫帚,如疾风骤雨般朝着他迎面猛扫过来。

“大胆毛贼!偷东西竟敢偷到我平阳坞来了!今日小爷定叫你有来无回!” 一声怒喝,那把扫帚带着凌厉的风声,毫不留情地朝着他的面门狠狠横扫而至。

他完全没料到那小子如此莽撞,只凭着本能向后猛地一仰头,身体瞬间失去平衡,仰面朝天四脚八叉摔倒在地,真是说有多狼狈便有多狼狈啊!好尴尬好窘迫。这小子身手了得了哈,竟小有进步。他咬着黄瓜,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拍拍屁股,一脚踹在他小肚子。

“反天了你!!连你家少主都敢打!”傅流云举起手中的黄瓜对着他的头一顿乱敲。

“少……少主!?您回来了?”阿九抬头一看,那白衣少年站在月光朗朗的院中,笑语晏晏地望着他。“您……您的头发……这是怎么啦?”阿九看着那满头落雪般的少年,心中一恸,哇地大哭起来。

“少主,您可回来了!”阿九一把抱住他,眼泪鼻涕糊了他一身。

“我回来了,别哭了。那个,我问你,阿七回来了没有?”傅流云拍了拍他的后背,轻轻将那哭泣不休的少年一把推开。

“没有啊!阿九和小少爷也是前日才回到府上的,小少爷身体好了些,宫先生便让我带着他回了平阳坞。还有,那青枳小兄弟自和少主外出后,便未归来,你们去哪了?你没有和他在一起?”阿九一脸懵懂。

“你是说,阿七并没有回来,叶寒凉呢?他可有来过?”傅流云心中一沉,她竟没有回来。

“叶寒凉?谁啊?”阿九依然一脸懵懂。“少主您回来了,家主知道了一定很欢喜。”

傅流云茫然地坐在那石凳之上,看着天上冷清的月亮。

为何?会如此?他一路不眠不休千里迢迢地赶回来,她却,并不在府上。她如今又去了哪里?

他将手中的黄瓜塞在阿九手中,跳起来,往院外奔去。

“少主,您去哪呀?”阿九扛着扫帚拿着黄瓜跟着跑了出来。

眨眼之间,人已不见踪迹。

“少主回来了!阿紫,阿碧,快准备酒菜,准备浴汤,少主回来!少主回来!”阿九激动得涕泗横流,恨不得奔走相告!

夜幕下的朗月楼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傅叶鸣身着一袭宽松锦袍,端坐在堂前的长案旁,他面色冷峻,眼神深邃,浓眉紧蹙,仿佛隐藏着无尽的心事。长案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颜色明艳,令人垂涎欲滴。然而,这位傅家家主对着这满案的美食毫无食欲,只是机械地举起乌木镶银箸随意地夹了一些青菜送入口中,味同嚼蜡。

“主子,少主回来了。”一身黑衣的阿甲快步进来,抱拳行礼道。

“阿绾回来了。”傅叶鸣腾得站起来,身形摇晃着。他脸色苍白,竟如大病初愈一般,“快叫他进来。”

“少主他……在门前跪着……”阿甲低眉目不敢正视。

傅叶鸣已风一般往外去了。

“阿绾,你回来了。”傅叶鸣穿堂过院,出了院门,月色凄迷之中,那少年白衣若雪身姿挺拔地跪在楼前!

“孩儿叩见父亲大人。”傅流云长拜于地,朗声道。

傅叶鸣将他扶起,望着他满头似雪的白发,手指颤颤地拂过他的长发。“你的头发,这……这是怎么回事?”

“孩儿身中奇毒,功力全失,一夜之间尽白头,如今不过是个废人。”他跪在地上,冷寂地望着那个男人。

“你说什么?”傅叶鸣大惊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探查着他的脉息,脉象虚浮,似有若无,为何会如此?“你中的何毒?”

“雪、上、一、枝、春。”他梗着脖子,一字一顿地道。神情冷漠,眼神更是如两把利刃,寒光似雪,劈在那男人脸上。

傅叶鸣脸色大变,“胡扯!若是雪上一枝春,何至于如此?”

“求阿爷赐孩儿解药。”他跪在地上,叩头如捣蒜,一下又一下,将向前的青石地板,叩得叮咚作响。

“你胡闹什么?雪上一枝春的症状怎是如此……”傅叶鸣力沉一掌,死死按着他的肩膀,那少年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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