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一清一锤定音,全场噤声。
接着,有人呵呵笑道:“大同?怎么可能?”
“陛下给出了进度。”杨一清看着那个笑着的人,“活着、温饱、小康、大同。”
“首先,活着,所以,需要物质基础。而陛下的数理化大道,就是为了物质基础做准备的。人活在尘世,需要食物。
食物来源于土地。
所以,土地是一切根基。
因此,土地,不能为私人所控,要么归于陛下,肩挑山河日月,真正天子。
要么,归于万民,能者耕种,无能之人,寻他法度日。”
杨一清掷地有声,开始拆解朱厚照的所有学问根基。
一条一条,一点一点,等到拆完了,他才继续说:“所以,想要对付陛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土地握在手中,一点都不给出去。”
“不可能!地主只是小众,我们敢不给,那陛下就敢带着大众提刀来要!正中陛下下怀!”
不等杨一清说完,其他人就开始否定了。
拆解之后,思维方式也就清晰了。
大家交换了视线,手也忍不住在微微颤抖:“皇权摄民权而用,相权下放底层读书人,引入新人斗旧人,也就是说我们从一开始就斗错方向了。不该斗皇帝,而应该积极与底层的读书人合流?”
“但这个不可能!无论你我还是陛下,都想要的就是千秋万代,怎么可能将到嘴的肉让出去!”
众人疾呼。
“于是,食利者,皆是肉食者,肉食者鄙,未能远谋。”杨一清淡淡的给了定调。
众人亡魂大冒,冷汗直流,他们也在瓮中,怎么爬出去?!
“那陛下爬出去了?”
“不曾出去。”杨一清摇了摇头,“他只是用了高明的办法遮掩。”
“天行有常、所以物竞天择。皇帝,得做这个裁判。”谢迁幽幽出声,密室内全部噤声,齐刷刷看向他。
“纲常伦理,是礼法的核心。”谢迁在众目睽睽之下,继续道:“但这套东西,对于祖宗而言,是可以变的。儒家并不禁止变法,或者说儒家不禁止变易,只是因为中庸的关系,所以要谨慎,不能当出头鸟。
历代少见皇帝亲自下场革新。
但陛下必须下场,因为他要拿捏兵权、财权、法权、治权等等,说白了,他在集权。
这个集权,如果落给旁人,就是权相,但落在自己手中,就是几乎和太祖、太宗一号的天子。
陛下能成,很大程度在于,陛下在清江浦落水没有死。
他死了,宁王案就动不了东南根基。
没有宁王案,就没有陛下放纵江彬在南方为非作歹,让你我无暇顾及北地。
也不会有陵宫选嗣,以立贤禅让的美名,引诱大明历代下沉地方的藩王。
他们虽然被我们一直小视,可是他们人多啊!
聚沙成塔,便是庞然大物。
于是陛下,拿到了藩王百年积累的钱粮,顶着朝臣反对,用技艺,更新了武器,打出了承德府。
而钱利用征募百姓的手段,开始全面盘活直隶的经济,只用了一场开边之战,陛下成功将直隶所有百姓,拉上战车。
接着,陛下开始大量撒钱给北方诸省,并且改造辽宁布政司。
两千万,一年内花光。
没钱了,陛下就来江南了。
陵宫选嗣、期货市场、钱庄银行、农驿贷款。
第一条,彻底捆上宗王,既然大家都要出去,那么自己的地、财货,不如交给陛下代管,每年赚利息,他们也需要当贤王,来博取最后留在繁华中原的机会。
第二条,陛下用宗王的财富作为支撑,开启了粮食期货,带来了那一场规则简陋,却充满暴利的盛宴。
配合第三条使用,陛下用金券,回笼了大明历朝历代,滥发的宝钞,彻底奠定如今金券为主市场,重新统合铸币权于中枢。
再用一个魏国公,以及整个江南勋贵体系作为代价,彻底摧毁游离于镇国府外的最大一股军事力量。
然后,秋收开始,江南诸省市场,全面被封禁三天,资金无法出动,军队进入江南,检地平账。
根据这段时间我们的调查,陛下成功烧掉了历代宝钞,一万七千七百万亿贯,这个亿……一万万就是亿,是朝中最新的计量单位。
当然,这里头很多都是私印的假钞。
但不管如何,假钞案,陛下放纵东厂、锦衣卫,查抄了多少士绅库藏和仓储。
百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都被挖出来,当做炭烧了炼铁。
随后我们就见到了第四条,期货交易市场改制,四大行下沉地方,开启了期货原单制度,一级一单一日交易制。
通过这两条,控制期货市场,将之划分为两级,前者原单,尽可能保证全国百姓不必逃荒就能耕种,堵死地主借贷、春苗等手段控制百姓的路。
王荆公的青苗法,与陛下的期货法,高下立判!
青苗法是官家借贷,容易受到官员谋私强制,可是期货法则是以利驱动银行,给钱预购,到点交割,不论收获几何,官家永远不亏,制单之人还有点赚头,各家都有分润,还提前给了钱让百姓使用,不至于逃荒。
人性拿捏得死死的!
之后增加各种香料、铁、钢筋的期货补充市场规模,进一步吸纳各家沉在地窖里的铜臭,毕竟放在地里升不了财,可放在期货市场和银行内,却能赚到钱。
尤其是铁和钢筋,陛下应该已经在谋划后续,不是准备制造武器,就是准备修楼铺路。
北方诸省的冶炼炉,日夜不息,随便一个基地,一月所出,就是历朝历代一年所出,而且还有这么多基地……
总而言之,陛下一直在变法,给无地百姓减税,免赋,而丢掉的赋税,全部转嫁到我们头上来。
这都是在做一件事,逼着我们将手中的土地让出来。
只要让出土地,陛下就不会对江南继续迫害了。”
谢迁说到这里,看着沉思的众人,苦笑道:“而这一切,都是陛下的算计,并且效果很不错,已经有很多人,让渡了土地,组成了公司,各家族人一起占股,然后……”
“等等!集体化!”
有人惊呼说出了这个词,现场之人眼瞳圆睁,心脏都有点快跳不动了。
太频繁了。
“宗族开公司,是有限定土地规模的。按照农业公司的规制,大体是六十个股东。也就是,一个村的大小。有些人去做了,而农业公司的赋税,几乎和乡镇一样,那群家伙以为占了便宜。
殊不知一旦让下边的族人抱团取暖了,小群体内就会决出集权者,然后你要面对的就是下边的中坚阶级。
族长族老不再权威,管事的人才是决定下边生死的人,而且各家都必须占股和分红,这就意味,人人食利,大家都有利益攸关,出力是可以一起上,但出事了,总会有人面对大局有别的想法。”
谢迁拍了拍椅子把手:“这就是陛下设计的陷阱。
公司是有规模限制的,一个大宗,被拆成三四个业务相同乃至相冲的产业,彼此之间就要竞争。
而且陛下还要入股一部分,本质上,陛下再用商事,统合天下全部土地。
只要囊括完成,那么我们就会看到大明阶级变成了:天子——百姓——官吏。
天子与百姓直接交流,官吏则是真正的父母官,既要当爹,又要当娘,还得不求回报。”
谢迁言于此,现场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