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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七是被自己的心腹小厮紧急从外室罗氏那儿叫回来的。

张居正自从登上首辅之位之后,大权独揽的同时,也渐渐不像从前那样严于律己,身边姬妾很不少,游七身为张居正最信赖的心腹,自然也不止胡氏那一个外室。和胡氏的妖娆妩媚会伺候相比,出身良家的罗氏温婉可人,最重要的是,还有两个机灵的官儿通过纳了罗氏的妹妹和侄女为妾,硬是和他攀上了连襟之类的关系,奔前走后,他顿时也有一种出身士大夫的错觉,尽管他谋求买个冠带出身只不过还在计划之中。

可当他慌慌张张回到张府,面对的却是张居正的雷霆大怒。而让他更没想到的是,跑到张居正面前告状的不是别人,而是徐爵!尽管告发的似乎并不是他最担心的那件事,而是他私下纳妾,更与京官以连襟论交这种私事,可他只看主人那张满是怒气的脸,就知道单单这件事,自己都很难逃过一顿打。更何况,徐爵明明收了他那样的厚礼,却偏偏选在今天这个张居正的休沐日前来告发,那是徐爵自己的落井下石,还是更有冯保的授意?

所以,当张敬修几兄弟应召而来,还带着汪孚林这么一个他意料之外的客人,游七虽说心头倍感屈辱,可却也只能咬紧牙关。只是,当整个人被按在一张宽大的春凳上,手脚全都被捆缚上了之后,他还是生出了一丝深深的恐惧。

不久之前,他才刚刚看到冯邦宁在刑杖下头痛苦呼号的一幕,怎么这么快就轮到他自己了?难不成真是报应……还是,冯保察觉端倪之后的报复?如果是后者,这一顿打之后,还会不会有更可怕的报复?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了一个低低的声音。

“老爷,打多少?”

“不得吩咐,不许停!”

听到这简简单单的七个字。游七简直吓得魂飞魄散。尽管他知道张居正身为当朝首辅,绝对不会闹出家法痛责下人。最终闹出人命这种事,可是,这不知道多少的家法有多难捱,那却可以想象。他挣扎着抬起头,用无比怨毒的眼神看向了徐爵,却察觉到徐爵眼神中仿佛流露出一丝歉意和怜悯,他登时心神大震。还不等他开口说什么,嘴里却被人塞进了一团布卷。显然和冯保当时责罚侄儿杀鸡儆猴不同。这次却有人不希望他说话!

汪孚林只是客人,张敬修这几个当儿子的都不知道前因后果,当然就更加没人来对他解释这个了。然而,先头张府长班姚旷和冯保侄儿冯邦宁冲突的那件事传得沸沸扬扬,冯保亲自监刑打了冯邦宁四十大板,姚旷也挨了四十记家法,他却是知道的。至于其中是否有游七从中弄鬼,他当然更是心知肚明。

因此,眼看游七竟然被当众扒了裤子捆好,两个家丁一个按肩。一个按腿,另外两人拿着竹棍两边伺候着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一步一步给游七布下的陷阱奏效了。对于现在这种局面,他有所预料,乐见其成。

如果游七自己是个安分守己的,那么绝对不会踩进这一个个陷阱,只可惜,这是个上蹿下跳,揽事弄权的家伙,否则当初又岂会没有张居正的吩咐,就敢和南京守备太监孟芳联手。在南直隶乡试那一次闹得如此天翻地覆?而张居正留了他看,只怕是要借着他的嘴把这一幕宣传出去。至于留着徐爵看……恐怕是因为今天游七即将挨的这一顿打,和徐爵又或者说徐爵背后的冯保脱不开干系!

汪孚林两世为人都已经好几年了。县衙里把人拉下去打板子的场景,他不止看过一两次,早已从一开始的心中悚然,到如今的当成家常便饭。因此,看到张家那两个执刑家法的家丁左右挥舞着竹棍,每一次落下去,那光腚上就是一条红痕,脸色严肃的他却还有工夫用眼角余光观察其他人的表情。就只见张敬修兄弟几个脸色绷得紧紧的,甚至随着每一声痛苦的呻吟,他们都会微微颤抖或是哆嗦一下,而徐爵也好不到哪去,夹着大腿的样子滑稽得很。

而张居正紧抿嘴唇,眉头微蹙,脸色已经不像他最初看到的时候那么怒气勃发,却似乎藏着一种他摸不透的情绪。对于这位乾纲独断不容置疑的首辅,他不大敢多看,只瞄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却又去看游七。只这一眼,他便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游七挣扎着抬起脑袋,正死死盯着他,那眼神中满是怨毒。他才不信自己仅仅是撩拨之后便收回了所有的触角,锦衣卫和东厂都毫无所得,游七能够察觉到什么端倪,干脆不闪不避地坦然直视着对方。

察觉到汪孚林那坦然无惧的眼神,游七紧绷的神经须臾就被那一记记的痛笞打散了,再也没有力气维持昂头的架势。若不是手脚全都被死死绑在沉重的春凳上,更有人按着他的肩和腿,他简直不知道自己会如何痛苦挣扎。他想起了冯邦宁挨的那四十杖,想起了自己在某些官衙被奉为上宾时,看到某些因他一言而被拖翻之后痛决一顿的苦主……那些他认为这辈子都不会想起来的事,突兀地出现在他的记忆中。

这些年来他仗着张居正的势在外横行,甚至到官府关说人情,无论顺天府还是大兴宛平二县,甚至是去江陵府的路上经过的那些府州县,因为他的插手,最终而是非对错完全扭转的案子不在少数。那时候,他对于别人遭受的苦痛不屑一顾,但如今仿佛是因果报应一般,换成他尝苦头了。

因为张居正下令不得吩咐不许停,因此一旁无人计数,旁观者如汪孚林这样的,却少不得暗自在心里默数。也许是家法不比锦衣卫和东厂的刑杖,也许是游七比冯邦宁皮糙肉厚,足足五十几下过后,这位张府曾经炙手可热的大总管。这才第一次昏厥了过去。

而这时候,张居正方才吩咐之前带着张敬修几兄弟和汪孚林等人的那个长班,出去把外院仆役都召集起来。这座大纱帽胡同的张府是他成为首辅之后。万历皇帝赐下的,在此之前。他都住在外城,因而其中不少仆役进府至今也不过五年。当聚集过来的他们看到往日根本搭不上话的总管游七竟是趴在春凳上,赫然被打得屁股开花,顿时好些人暗中抽气,还有些胆小的则是吓得脸色发白。

“游七擅作威福,结交官员,私纳外室,违了家法。今日便在此痛决一顿,以儆效尤。从今往后,若有敢犯的,也全都是这个下场!”

冷冷撂下这番话后,张居正便沉声喝道:“泼醒!”

一碗凉水兜头浇下,悠悠醒转的游七看清楚四面八方竟是多了不少仆役,顿时意识到主人今日是摆明了要杀一儆百。果然,下一刻,他只觉得本来就已经好像不是自己的屁股上又传来了一记比之前更加猛烈的痛觉,等两三下过后。他这才悚然察觉到,这竹棍竟好像是又泡过了盐水。

而在外人看来,此番不过是五六下过后。游七原本就已经伤痕累累的光腚上已经完全找不到一块好肉,而那竹棍已经渐渐集中在了大腿上,片刻之后就已从红肿到青紫,最终又是皮开肉绽。

打折了一根细竹棍,游七晕过去四次,直到完全气息奄奄,张居正这才令人罢手。而暗中默数的汪孚林已经是数到了九十七下,险险破百。饶是他不比张家这几个没见过如此残酷景象的初哥,也忍不住暗自凛然。

自从隆庆二年以来。廷杖这种事物就暂时销声匿迹了,可官府有笞刑杖刑。东厂和锦衣卫审问犯人也不可能断了这种肉刑,至于如今这种权贵家法。那就更加不可能禁止了。想想到时候张居正夺情风波真的发酵,锦衣卫和东厂尘封多年的廷杖技艺,恐怕又要重新进入人们的记忆了。

“把游七送去医馆,付足诊金药钱。从今往后,将游七一家人全数开革出府,若再传出妄图以张家人自居,立时拿帖子送顺天府论处!”

还剩下一丁点意识的游七听到这话,登时心中发急。奈何口中堵着布卷,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束手无策地听着左右家奴应是之后,把春凳抬了出去。当到大门口时,他想到外间也不知道有多少官员等候觐见,看到这一幕之后,旧日仇人的报复定然会让自己绝无幸理,而且也不用指望昔日和他称兄道弟的那些人会雪中送炭,他登时空前绝望了起来。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得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等一等!”

以为是有人替自己求情,张居正收回了成命,可听出那是徐爵的声音,游七立时心里一沉。果不其然,下一刻,他就只听得徐爵开口说道:“游七好歹也跟了首辅大人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首辅大人正在气头上,这才如此发落。这样吧,把人送去冯家,之前冯公子正在将养棒疮,大夫也一直都留在府里,这正好一块养伤,放心,这事情我刚刚禀告过首辅大人。”

两个张府家仆登时面面相觑,说实话,抬着春凳送个完全失去主人宠信的游七去医馆,这不是什么好差事,要有人肯接手,那自然最好不过了,可张居正才痛责了游七,要是他们自作主张,那会是个什么下场?哪怕徐爵说已经禀告过,他们也不敢轻信。好在须臾之后,便有一个长班从里头出来,冲着他们微微点了点头,他们这才如释重负地放下春凳。很快,徐爵就叫了两个冯府家人来接手,把人从张府抬了出去。

游七万万没想到,徐爵竟然会向张居正提出这么一个方案,张居正也竟然答应了!他依旧被捆在春凳上不能动弹,却已经顾不得出了张府后那无数惊诧的目光了,更顾不得这相当于游街示众的羞辱,还有那些指指点点和议论。没有力气挣扎的他拼命去看徐爵,希望能够拿掉堵嘴的那布条,至少能够让自己恢复说话的能力,能够倾尽所有拿出所有的条件来交换活命的可能。

冯保哪里会那么好心,收容他这个被张居正赶出去的人,只怕他到时候就是求死都不得!

果然,出了大纱帽胡同,又在几条胡同中东拐西绕,分明越走越僻静之后,游七就发现行进速度慢了下来。紧跟着,徐爵便在他身边下了马,却是到他身边俯下身来低声说道:“游七,咱们虽说有些意气之争,但能帮的我也不是不想帮你,你这次自己做得实在是过了头。冯公公之命我断然不敢违背,也只能在这里对你赔个礼说声对不住。一两年之内,冯公公自会让你活命,可这日子是不是好过,你自己心里有个数就行。要知道,到时候你的家人也会接过来,你不为自己想想,也为他们想想。”

徐爵你个混账王八蛋!

游七若不是嘴里被堵,恨不得一口唾沫喷上去,将虚伪的徐爵骂个狗血淋头。然而,他却没有这个能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徐爵打了个手势,一行人又继续前进。当春凳最终抬进冯府的时候,游七绝望地低垂着脑袋,心里哪还有一丝一毫的希望?果然,他被抬到内中深处一个院子时,就只听到里头传来了冯邦宁那怨毒的声音。

“先给他敷药,治伤。过个两三日,看小爷我好好炮制他!”

张府书房,汪孚林再一次置身于此,自然而然就想到了那回第一次进京时被召入此间,汪道昆兄弟几个也都在的一幕。这种首辅在私宅单独召见的情景,别人也许会兴奋激动,但他心里却是警惕居多。毕竟,之前连徐爵向张居正开口要游七的情景,张居正居然都容他亲眼目睹了,作为一介外人,这是不是有点过头?

“说吧,你为什么就不乐意好好呆在都察院?真的只因为之前立誓所致?”

听到这个单刀直入的问题,汪孚林暗想幸亏早有准备,当即从容不迫地说道:“首辅大人,我之前虽任广东巡按御史,也弹劾了几个人,但真正让广东官民百姓称道的,却是平盗兴学等那几件实事。我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科道言官之中多得是讪君卖直之辈,我不屑与之为伍!”(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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