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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的一路行船中柳轻侯算是真正体验了漕运之苦。这种苦并不主要表现在吃穿住用上,从事漕运的船工水手们都是一群苦哈哈,吃穿住用上的苦都能忍,为了家人为了多两个结余也忍得下去。

这种苦在沿途关卡上表现的也不算太严重,至少柳轻侯的亲身感受是如此。对此他的分析是现在毕竟是开元即将走向极盛的上升期,政治上还算清明。加之漕运是为关中,为天子供粮,地方上也不敢做的太过分。

柳轻侯决定亲自走一趟漕运水路之前,其实对这些船工水手们之苦是早有预期的,同时也对他们苦难的原因有自己的看法。但真正上船走下来之后,这才发现船工水手之苦的原因与自己预想的大不一样,譬如刚才那两条。

由此想想后世曾零星看过的一些东西,柳轻侯忍不住“呸”了一口,什么鸟专家,瞎着眼睛写,反正蒙死人不需要偿命。

真正最让这些漕工们最苦不堪言的是一个字——等。从扬州到洛阳,或者长安实在是太远了,水程太长不说,比之更可怕的是需要一路跨越淮河、汴河、黄河、洛河以及渭河五大水系。

五大水系的通航能力不同,更要命的是一年中丰水期、枯水期以及平水期的时间也不同,加之漕船都大,这导致的结果就是为了合适顺利通航的水情,漕船经常都需要枯等。一等几天是庆幸,半个月一个月是常事,就算两三个月也不稀奇。

船可以等,苦哈哈的船工水手们不行啊。苦等着也是要吃饭的,吃掉的就是对于而言无比重要的可能的结余,原憧憬着回去后给浑家添件新粗布裙子,给孩儿带几盒没吃过的点心果子的结余就这样在干等中一点点被抠出来。

每逢碰到这样的时候,柳轻侯真是一点都不愿意去看那些船工水手们的脸『色』,不是别人给他脸『色』看,而是一个苦哈哈对生活已经很低的憧憬一点点熄灭的样子实在是太惨了,真特么……真特么是看不下去啊。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就为了以后不用再看这种看不下去的脸,柳轻侯也知道现今的漕运方式必须得改,太劳民伤财,伤及的范围也太大,这不是开元盛世应该有的样子。

如此坚定的产生这个念头时,他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的改变。前年决定考科举的时候想的只是要个官身,目的在于少受人欺负,有更多的自由。但真的科举入仕之后,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总之许多东西都变了。

他在不自知中开始背负,开始担当,开始忧心民生之疾苦,担忧李林甫会不会当上宰相,李三儿会不会变得倦政昏庸,直至葬送鲜花着锦般的开元极盛之世。

归根结底,以前在后世看到的开元盛世只是史书上的四个字。穿越过来之后随着时间越来越久,融入的越来越深,才发现开元盛世不是字啊,它是活生生的一个个人,一个个人的生活,一个个人那怕是很卑微的憧憬。

由是心里自然滋生出或许自己都还没有明确感受到的意识:开元盛世是唐朝的,是李三儿的,但也是我的,是这些船工水手们的。

谁都能享受这盛世。但谁特么想砸碎这盛世,想毁掉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的生活,毁掉一个个那怕是很卑微的憧憬,毁掉我锦衣华服、美食林泉的梦想那就不行,谁都没这个权利。

平安号杨帆而去,在洛水上还算一帆风顺,但由洛水入黄河时柳轻侯很是受了些惊吓,盖因七月间的黄河正值一年间水量最为丰沛的时候,那咆哮的水势当真是大河上下一片滔滔,这样的情形下大船变换水道的危险可想而知。

平安进入大河后船上一片欢声雷动,众皆振奋之中漕船继续由黄河驶向汴河口,在整个漕运路线最让船工水手们为之苦不堪言的河口处,柳轻侯免不得再受了一次更大的惊吓。

船终于进入汴河在岸边泊稳后,柳轻侯几乎是第一个抢着冲上了岸。双脚刚在陆地上站稳,腰一弯就开始吐,吐的是昏天黑地,两脚发软。

好容易吐完,刚一抬头看到汴水和船,胃部忍不住又是一阵儿痉挛,再吐了几口酸水后,柳轻侯接过车太贤递来的水狂漱口,边漱边恶狠狠的含糊声道:“老子以后再也不坐船了,尤其是这种要不断转换水道的船”

柳寒光双手抱剑站在一边,虽没有说话,但脸上幸灾乐祸的表情却是不加掩饰。

乌七在旁边轻拍着柳轻侯的背部帮他舒缓,“我已经问过了,过了河口就好了,后面虽然还要转一次水道,但那就平稳的多了”

小长随车太贤见少爷吐的太难受,『插』了一句道:“要不我们转陆路吧,走官道一路坐车过去”

吐的要死的柳轻侯毫不犹豫的摆了摆手。

车太贤见状噘了噘嘴,“人家当官的都威风的很,哪儿像少爷你这样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子”

“没办法啊”,柳轻侯说话间杨达从船上下来了,是被他的贴身小厮给扶下来的。同样的两腿发软,脸『色』半点不比柳轻侯好看,张口一句就是,“某以后再也不坐船了”

两人相视苦笑后,杨达找了个石头坐下,“某是北人,素来少乘舟船。没料到风波之险一至于斯,行首欲往扬州走海上商贾贸易看来要远比想象中更难哪!”

“南船北马,慢慢来吧,急不得”柳轻侯口中说着,心中已打定主意无论如何要在这汴口休息个三两天,再仓促行舟身体实在受不了。

大船在汴口休息了两天。因河口为水路交通要道,年深日久渐渐自然地形成了一个规模很大的市镇,户口粗略算算将近两千。再转着探查探查此地地势甚为平坦。

柳轻侯看着看着心中有了个计较,只是这事儿只能放在自己心中琢磨,谁也没说,更不曾与人商量。

两天之后,上船延汴河继续前进,汴水平稳,船自然行的也稳,只是速度上慢了不少。沿途,柳轻侯注意到河道两边不时出现一些旧的建筑,虽屋舍坍塌倾坏,但面积却很是不小。

好奇之下问过病周处之后才知这些建筑原来都是旧隋时所修的行宫或粮仓旧址。当年前隋炀帝大修沟通南北的大运河,并在沿途广建行宫及粮仓,这些遗址就是当年的遗留之物。

一听此介绍柳轻侯兴致大起,再看到时便命船泊岸上去探查。转过之后才发现这些建筑看着虽是破败,但基础仍旧保留的非常好,只需花不多的钱稍加休憩便可继续使用。

这一发现让他兴致盎然,之前在河口朦胧产生的想法变得愈发清晰,谋划起来也就更加的经心。

边走边探查边记录水情水况,每天临睡前都要写下几达数千言的日记,柳轻侯这一路上着实是不轻松的很。走完汴水再进淮水,终于,堪堪赶到年跟前时,平安号靠泊上了扬州码头。

杨达裹着厚厚的风氅走下船后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揉』着腰对柳轻侯道:“无花,回程你若还要走水路的话,那恕某是万万不能相陪了”

柳轻侯同样『揉』着僵硬的腰,脸上却是一片如释重负的轻松,“不坐船了,这样的长途行船一辈子有这一次就尽够了”

与病周处等人辞别后,柳轻侯一行进了扬州城。

唐朝的扬州不仅是江南之最,若论市肆繁华甚至是撇开两京长安、洛阳后的天下之最。扬一益二之说早已传得是天下皆知。

对于柳轻侯而言扬州是有两个的,一个是眼前的扬州,另一个则是后世所见唐诗世界中的扬州。是那个“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扬州;是“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的扬州;同时也是“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奈是扬州”的扬州。

但或许是来的季节不对的缘故,进入城中之后却发现扬州城中的热闹固然是不逊『色』于长安,却很难找到杜牧诗中独属于这个城市的风流韵味。这让柳轻侯有些小小的失望。

终究还是来的不对啊,扬州的最江南毕竟是属于杏花烟雨春三月的。

城市面积仅次于东西两京的扬州城市格局是上下两重:一重便是地势较高的蜀岗子城,此堪为扬州内城,城中官署及富贵者皆居于此,周遭筑有城墙及四门,是个城中之城。

蜀岗之下便是繁华的商业区,亦是平民所居之地。其间多有河流,皆以桥相连,且桥的形制不一,姿态各异,别是一景。总之扬州的繁华、精致,俨然就是一座浮在水上的城市。

在城中找了一处大客栈粗粗安顿下来,车太贤留着收拾,柳轻侯与杨达招呼了一声后便带着乌七一路探问着找到了扬州驿站。

到驿站中一问,当日在长安与他兵分两路的吉温等人已经到了。双方会合之后大家都有些激动,就连素来冷面的吉温亦是如此。

寒暄并问过旅程情况后,柳轻侯与吉温到了房中说话。

“沿途怎么样?查出些东西了吗?”

吉温给柳轻侯递过一盏茶汤,摇头道:“小鱼小虾肯定是能抓几只的,但大鱼还没见着,毕竟是走马观花太仓促了些”

柳轻侯听完不以为意的摇摇头,“也不一定非要抓大鱼,平安也是福”

吉温一听这话有些急了,“监察第一遭出京巡按怎能存了平安心思,至少也得杀几只鸡上对朝廷交差,下震慑地方。不如此不足以立威,地方上也就不会把监察当回事了”

“你说的倒也是个道理”柳轻侯轻轻吹着茶汤饮子瞥了吉温一眼,“那以你之见这要杀的鸡该从哪儿找?”

吉温这次却什么都没说,而是一拱手道:“此事自有监察来定,职下等循着监察指的方向办差就是,偌大一个道还能找不出几只鸡来?”

等了一会儿见柳轻侯只是点头没有说话,他索『性』直接追问道:“淮南道共领十四州五十七县,未知监察属意何地?何事?”

柳轻侯放下手中茶盏,“先在扬州看看吧,至于事由嘛,先『摸』『摸』官仓的底细再说。毕竟扬州是漕运起点,这里要是出了问题,长安、关中都有乏粮之虞,六朝晋宋易代之际的陶泉明说的好啊,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

吉温点点头,脸上看不出一点意外。他是个聪明人,之前柳轻侯留意漕运的时候他多多少少早就感觉到了,“既如此,那职下等就先『摸』『摸』”

“嗯。扬州是个销金窟,也是个风流地。关照好他们几个不该拿的别拿,不该碰的别伸手,否则休怪我不讲情面。也别觉得委屈,这趟差使若是办得好,按台中惯例,这趟出来该有的找补本官也不会委屈了他们,该有的一文不少。总之就是两个字:规矩”

吉温嘴角一抿,他这人就不能笑,一笑就冷,“监察放心,若是这三四个人都拢不住,约束不了,职下当初也就没脸『毛』遂自荐了”

柳轻侯直到现在看到他这一旦显现便异常冷酷的笑容时还是有些不习惯,不过此刻虽则不习惯却让人放心,“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做的隐秘些,务必要铁证如山才好”

这句话刚说完,门外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道:“未知状元郎莅临扬州,失于远迎,有罪有罪!”

柳轻侯闻言看看吉温,吉温恰也在看他,两人四目对视之间俱都一笑。而后吉温上前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是个身穿绯红官衣的中年,偏瘦的中等身量,姿态娴雅。

以时下的官场服饰规定,只有五品以上官员方可穿绯『色』官衣,虽偶尔也有六品官服绯的,那也只是很少见的“借绯”。只看这一身衣裳就知来人的品秩比自己高的多,吉温方一打开门,柳轻侯便已起身上前见礼。

门外那人只比他晚了两息都不到,便即逊谢还礼。见礼过后自我介绍他乃是扬州司马,名份上是扬州州衙中地位仅次于刺史及别驾的第三号人物,姓卢名籍,字绍宗,范阳人氏。

此时柳轻侯早将他迎到屋内说话,听他自我介绍时刻意强调自己范阳的出身,尽管心很是腻歪,人还是拱手作礼道:“卢司马竟是山东四姓高门出身,失敬失敬!”

卢司马闻言摆摆手道:“柳监察误会我的意思了。李洛阳的信早就到我这儿了,怎么?他没跟你说?”

时人好以任官地称呼人,算算自己认识的姓李的,又是在洛阳做官的,那不就是洛阳令李清仕嘛,只是什么没说?

这一问让柳轻侯有些糊涂,摇了摇头。

卢司马见状哈哈一笑,“我这个糊涂姐夫啊。不瞒柳监察,那洛阳令便是家姐夫。此前他曾写信予我,言说监察曾亲至其门贺他五十整寿,又言对监察颇有不恭敬处,幸蒙你不以此见罪,命我待监察到扬州后好生亲近亲近”

这番话听的柳轻侯是一惊一喜,惊的是以前只在史书上见过说山东四姓如何士林华选,如何在《氏族志》中名列前茅,今个儿可算是实实在在感受到四姓同气连枝的力量了,合着走到哪儿都有他们的人。

喜的则是从刚才那番话中便知卢籍卢绍宗所言并不虚妄,刚到扬州就能碰到这么个地位不低的熟人实在是大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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