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僧人显出身形,安成、万凯、柴记铜三人依然无从得见他的真颜,唯有“有缘人”风夕崖察觉到身旁突然多了一个人,连忙转头看去,正对上中年僧人含着笑意和睿智的幽深双眸。
风夕崖愕然了下,似是有感于中年僧人身上祥和的佛意,他并无惊色,起身施礼道:“大师。”
安成三人听到他的说话声,立即回头,顿时一惊。
他们这才发现自家少爷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矮胖黑”和尚!
其实这中年僧人只是稍矮、稍胖、稍黑,外貌是平凡了些,但他的外貌在他一身自然祥和的佛意之下不仅不显得鄙陋,反而自有一种随和亲切的气度。不过,他与颀挺修长、匀称精瘦、肤色较浅且清静翩然的风夕崖站在一起,两人这么一比较,外貌的反差就大了些。
安成三人虽惊,却并没有大呼小叫,他们急忙闪身靠近风夕崖身边,警惕的看着中年僧人。
“阿弥陀佛,贫僧鉴虚。”
鉴虚和尚受了风夕崖一礼,温和的笑着道,“贫僧不请自来,扰到施主清静,实是多有冒犯。”
“不敢,不敢。”
风夕崖持重守礼,不卑不亢,而后问道,“大师法驾至此,晚辈可有什么能为大师效劳?”
风夕崖说话时,左侧脸上有点不自然的僵硬。他的左侧脸上贴着一层与他肤色相同的细皮膏药,乃是风府药师精心炼制,贴在伤口上后,不仔细看的话不太明显。膏药下面,他那道被碎冰划破的伤口虽然已经完全消肿,却因为阴寒气息难以驱除干净,结疤结得迟缓,至今都没有痊愈。
鉴虚手捻佛珠,轻轻点头道:“确有一事需得劳动施主。”
风夕崖一怔,明显他刚才只是守礼的问了前辈一句客气话,现在便意外于鉴虚的这个回答。
安成三人也都紧张起来。
鉴虚和尚笑意更浓了一分,不等他再表态,便轻声叹道:“百年前,我宗前辈在此地封印了一只树妖。那树妖当时已有濒临‘仙台’境界的修为,奈何它煞气过重,召唤雷霆毁灭一庙,灭杀有灵佛子三人。我宗前辈念其有千年道行且未沾血腥,苦修清持着实不易,且上苍有好生之德,便饶它性命,只夺仙缘,将它封印在此地百年,以便感化。贫僧今日前来,便是百年已至,且问她悔过降服否。”
风夕崖听得讶异,微微转头,看了眼四周。
安成三人也听得震撼不已。
濒临仙台境界,夺其仙缘……那得是什么妖怪,又是什么和尚才能制服它,夺去它的仙缘?
风夕崖的目光突然落到旁边的老树上,沉吟着请教道:“敢问大师,您问它后,它如何回答?”
鉴虚摇头道:“那树妖并未回应,可见它是冥顽不灵。我宗前辈当年留下法旨,此妖若是受我佛百年感化之后仍旧杀性未减,便不可再纵容它留在世上,以免它为害人间,惹出更多祸患。”
风夕崖浓眉不由一皱,有些欲言又止。
鉴虚眼含笑意,明知故问道:“施主有何教我?”
“晚辈岂敢。”风夕崖眉头舒展开来,从容郑重的道,“请问大师,那只树妖与这棵老树可有关联?晚辈三年前来灵狐坡,受这棵老树的青木灵气洗礼,侥幸突破到凝元二层。晚辈愚钝,自从幼时晋升到凝元境界,一连数年都停滞在凝元一层上,多亏它的青木灵气之恩……”
这话不假,只是略有夸张。这棵老树虽然不凡,却也没有灵智,风夕崖以青阳灵根在它旁边修行,的确能够吸收到微微一丝青木灵气,不过修行之事有客观也有主观,风夕崖说他受了青木灵气洗礼,然后才突破到凝元二层,别人都不能说他并非如此,鉴虚也不能把此事推算得一清二楚。
鉴虚道:“施主此言何意?莫非树妖予你一道青木灵气,贫僧今日便要饶过它?”
他言语间没有回答那只树妖与这棵老树有没有关联,反而像是直接默认了。
风夕崖沉默了下,恭谨的道:“若那树妖与这棵老树有关,晚辈得它之助,今日当为它求情。”
鉴虚道:“若是贫僧不愿饶它呢?”
安成三人都惊得手心冒汗,生怕自家少爷再善心大发的倔强起来。
风夕崖平静的道:“大师为大德高僧,晚辈才敢斗胆求情,岂敢再得寸进尺?那树妖毕竟是犯下杀孽才被封印在此,晚辈当日得它一缕青木灵气之助,今日便向大师禀述它的善念,以还此恩。它助我之因,换得我助它之果。最终是否饶它,大师佛法高深,明察秋毫,自有决断,晚辈岂敢妄言。”
风夕崖说完,额头似是紧张得冒出冷汗来,神情脸色还是如常的平和与从容。
鉴虚捻动着佛珠,深深的看着他,脸上重归笑意。然后他话头一转,竟与风夕崖聊起天来。
风夕崖似是摸不着头脑,但也认真而平和的应对。
安成三人悄悄松了一口气,转又提紧了心神,既怕自家少爷被鉴虚和尚哄得离家也去当和尚,又盼自家少爷能被鉴虚和尚这位高人看重,然后得传高明的功法秘术或者宝物——机缘、奇遇,说的不就是这种情况么?要不然这位鉴虚和尚堂堂高人,又怎会浪费时间与自家少爷谈论聊天?
安成微微转头,看了眼山下,生怕还有其他人过来跟自家少爷竞争机缘奇遇。
他是过虑了,这一大清早的,灵狐坡上的针刺花又早已败落干净,除了风夕崖这位想要“故地重游,了断前情”的重情少年之外,还有谁会早早的起身出城行驶二十里来爬这个平缓的小山丘?
鉴虚倒的确是一位高人。
鉴虚乃是渊海九层的修为,只等一缕佛缘或者仙缘,即可冲击仙台境界下的那道瓶颈。如此佛法修为,已是高于风夕崖前世渊海七层的道行意境,而且鉴虚明显也是一位善于卜算的强者,风夕崖便不能当着他的面推算他,以免被他察觉。
不过,风夕崖并无忧虑。
一是罗汉舍利无形无色、无味无相。他魂魄中融合着的半颗罗汉舍利不会被人察觉。别说鉴虚和尚,即便是真正的仙台境界、紫府境界的大能也无法察觉到他魂魄中罗汉舍利的存在,否则当年他的师尊余京、师兄余烈,以及他本人,在南斗小洲那个混乱之地哪里保得住性命?
二是鉴虚对他明显存着善意和教诲的意味,如此说话应当是考校他的秉性、品德、悟性……
鉴虚的确只是在考校风夕崖是否真有佛门慧根。
风夕崖有阳木灵根,幼时却懵懂迟钝。他修行《丹霞奇书》时,在养气大基础境界进步较快,但这还是只能说明他灵根好,因为养气境界着重于灵根资质,根本不需要什么领悟。等他晋升凝元境界之后,久久不能提升修为,可见他的悟性堪称奇差,就连阳木灵根都扶不起他来。
于是,先前留意他的修行强者便都轻轻一哂,不再理会,连宁府都顿足懊悔,连道看走眼了。
灵根卓越却没有悟性的人,还不如那种空有悟性却灵根平凡的人更有用,更值得拉拢。
眼下,鉴虚与风夕崖聊天时,话题便逐渐向佛法靠拢。
当然是鉴虚说得多,风夕崖听得多。风夕崖只不过是凝元二层,不足十八岁的少年,能懂得什么佛法?不过,在鉴虚看来,风夕崖的那些见解显然是稚嫩中对佛意大有悟性,风夕崖经过断绝道侣契约、遭受强者斗法波及,再被宝符护佑,得以险死还生,也显然是灵性开窍了。
“善哉,善哉。施主乃是有缘人,与我佛有缘,也与这树妖有缘。”
鉴虚突然停了谈论,笑着说道。
“请大师教我。”
风夕崖不愧是有缘人,不再懵懂更不迟疑,当即恍然行礼道。
鉴虚伸手一拂,不等他行完礼便以法力扶他直起身来,笑叹道:“可惜,我艮山寺中佛门功法虽多,然而据我所知,寺中几门佛意精深的真传佛法中,并没有适合施主阳木灵根的修行功法。其它功法或有适合者,却又不够精深,传授施主便是耽搁施主的修行。”
安成三人一听,大感失望,不由焦急。
风夕崖则是略显疑惑,已知鉴虚必然还有话说。
鉴虚笑着点头:“所以,贫僧才说施主与这树妖有缘。”
风夕崖看向那棵老树。
鉴虚道:“施主放心,这棵老树只不过曾经沾染了树妖的妖血,而后百年间受到佛光熏陶,故而稍稍有些通灵罢了。它既无灵智也无妖气,并非是贫僧所说的那只树妖,那只树妖还在树下百丈深的地方。据贫僧所知,此妖手中有一册残书,名为《白月金蝉录》,乃是当今世间最为适合阳木灵根修行的功法之一。贫僧恰好还知道另外一种残法与它精义相近,或可补全它的残缺。”
他伸手往旁边一抹,念道,“阿弥陀佛。”被他手掌拂过的空中便多出一面金光虚镜。
镜中显出圣洁的佛光,佛光中一位容貌极美的年轻女子盘膝趺坐。此女周身满是绿油油的妖气,妖气时而化为刀剑,时而化为斧锤,对着琉璃一样的佛光狠劈猛砸,把佛光打得连连颤动。
鉴虚对着虚镜道:“冰玫施主,可有考虑清楚?”
冰玫气质清冷,似是察觉到有多人正在窥探她,她冷哼一声,眼也不睁,凝脂般的手掌蓦地一挥,浓郁的妖气弥漫起来,将她完全遮住,只留一道寒声:“何必多说?要打便打,我何曾怕过!”
虚镜中只剩下佛光包裹着妖气。
鉴虚对风夕崖道:“施主可愿收服此妖?”
风夕崖一愕,大是意外,指着自己道:“我?”实则心中早有猜测,料想必有不可明说的内情。
安成三人也以不可思议的眼神看向鉴虚和尚,好像听到了天下间最荒谬的笑话。
他们不是看轻自家少爷,实在是他们少爷的修为相对来说太过于低微。
那只大妖曾经有濒临仙台境界的修为,哪怕现在被禁锢得虚弱,也不会弱于渊海九层!而他们少爷现在才是凝元二层,要再过三到九层才有可能开辟灵池,然后把灵池从一层修行到九层,才有可能晋升渊海,最后再把渊海境界也从一层修行到九层,才有可能跟那只大妖相提并论……
要他们凝元二层的少爷去收服渊海九层的大妖,与让一个婴儿搬起一座高山没有两样。
鉴虚再喧佛号,说道:“施主有所不知,此妖早年有些功德,又与我寺有些渊源,贫僧今日前来也实属无奈,非到万不得已,贫僧着实不愿打杀了它。然而,此妖冥顽不灵,拒不悔改,誓死不愿降服于我等佛门修行者。当日封印它的前辈又有法旨,我等需得秘而不宣,不好另寻他人相助。何况此妖性情桀骜,目中无人,任是何等天才,它都不放在眼中。”
鉴虚目露慈悲,感慨道,“及至今日,贫僧得见施主,才算知此妖生机未绝。施主既有阳木灵根,当能得它正视,也能自行修行它手中那册《白月金蝉录》残书,施主仅是借它之手参悟道家和佛门的奥意,不是真正的佛门众人,不会让它仇视。施主又与我佛有缘,恰在此日此时现身于此地,此乃天定一线生机予它。”
风夕崖似是听得怔愣住。
安成三人也觉得神乎,一面不敢置信的期待激动,一面又莫名的担忧,生怕少爷被拐骗了去。
鉴虚在话中有所隐瞒,他看着风夕崖,暗暗心道:“阿弥陀佛,贫僧事急从权,且未打诳语,若能事成,贫僧也是送了天大的好处给你。它或会让你吃到不少苦头,但不至于让你有性命危险。此妖身怀功德,贫僧若是杀它,必会惹来一身恶业……阿弥陀佛,前人的故事,何必要贫僧来背黑锅。”
鉴虚面上不动声色,又舌战莲花般的说了一些慈悲功德的话,然后宛如厚赐晚辈时不需要晚辈感恩一般的微微笑着说道:“事后,施主若是得到她手中那册残书,还需借给贫僧一观,非是贫僧好奇,实为前人所托。那册残书在此妖手中,它意念一动,就能将残书毁坏成齑粉。除了此法,贫僧别无他途可得了。”此话当然也只有一半。但他的确没有撒谎,也没要糊弄风夕崖,所以说得心安理得。
于是,好像被他的厚赐给砸得晕晕乎乎的风夕崖就点了点头:“全凭大师做主。”
风夕崖心中自有思量。
他的真灵有罗汉舍利的圣洁光芒护佑,别人无法混淆他自身的天机来误导他对自身的推算。而“胥真灵卜秘术”又是他前世最后那五年中最大的收获,他多加钻研才研习透了这门秘术的奥妙。他在与鉴虚说话时,虽然不好推演鉴虚,但是推演自身的安危却是不妨的。
从头至尾,无论鉴虚隐瞒了什么,他都能确定,他没有危险,鉴虚和尚对他也的确没有恶意。
既然如此,鉴虚和尚非要送他这么一份大礼,他哪有拒绝不收的道理?
这不正是应了他此前推算的机缘么?
虽说他也意外于这个机缘得来如此不费功夫,但并非只有历经千辛万苦得来的机缘才是真机缘。
风夕崖心中有底,明白自己得到这个机缘,既有事先推算以有心算无心的结果,也有自身适度表现的缘故,更有极重的恰逢其会的成分,不知金虹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总之,既然心中确定,他便无须犹疑。
安成三人还是一副被天上掉下金馅饼砸得昏头转向的模样,他们压抑着兴奋瞪着鉴虚,就等他依然而为,就怕他突然再来一句“算了,贫僧只是在说笑话”或者“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风夕崖已经双眸清明,有着欣喜,同时也有凝重,问道:“大师,您要我怎么收服它?”
鉴虚暗暗点头,说道:“贫僧刚才已说,施主当能入得此妖眼中,贫僧将说服它与施主签下护法契约:贫僧放它自由,它除了护你一身周全之外,一要起誓不害身无罪孽之人,二要将《白月金蝉录》残本借给你研习,并允许你将《白月金蝉录》残本借予我一观。”
他提的条件看似极少,其实一个“不害身无罪孽之人”就囊括了许多含义。
风夕崖听后,行礼问道:“大师,可否再加一条:不经我允许,不能动我的亲人、朋友、仆从。晚辈风府中有杀过敌人的兵将做护卫,晚辈也不知道他们是否身有罪业,可不敢让它随手杀了。”
安成三人连连点头如小鸡吃米。
鉴虚和尚暗暗一叹。
冰玫对佛门弟子深恶痛绝,百年前就是如此,百年后的今日只怕更是恨不得见一个和尚灭一个僧人。那位前辈严令此事秘而不宣,亏得他及时发觉风夕崖是阳木灵根的有缘人,而后先是推算天机,后又多方考校,确定风夕崖的确是因缘而来,不在那位前辈的法旨禁令之中,他才敢做出这个决定。
否则世间与佛有缘的人数不胜数,他哪有闲情逸致在此时此地跟人聊天?
但这还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冰玫这种桀骜至极的大妖极可能对此不屑一顾。就算生死之间有大恐怖,他取出寺中重宝来威慑,把冰玫说服愿意签下护法契约,然后这签下护法契约的过程,他说得再怎么天坠金莲,实质上还是漫天要价坐地还钱。要价太高,不怕将人气走?冰玫脾气可不太好。
只能试上一试了,如此想着,鉴虚笑着缓缓点头道:“阿弥陀佛,施主此言有理。”
随即,鉴虚从储物法器中取出一张契约纸张,以佛法在上面写下文字,文字书写得比口头说的要周密严谨许多。写过之后,他递给风夕崖。风夕崖恭谨的接过,细细阅读之后,再双手奉还给他。鉴虚和尚便在契约纸张尾部加盖佛印,激发这张契约纸张上牵连着的法则之力。
而后,他将这张契约纸张往下一投,传音道:“冰玫施主,贫僧……”
虚镜之中,冰玫伸手接住契约纸张,看都未看便冷笑道:“不用多说!”
鉴虚和尚脸色微寒:妖孽想死当年怎么不去求速死,何必等到今日用一身功德连累贫僧?
“——阳木灵根?”
冰玫讥讽的一眼扫过,却目光一顿,看到了契约纸张上写着的风夕崖的灵根、形貌、品性、身世、经历、来历等等。鉴虚言辞精妙,短短几句话就把风夕崖此身情况刻画得细致入微。
契约纸张上是不能写假话的,否则加盖佛印后,法则不会生效。
鉴虚、风夕崖、安成三人都等她表态。
冰玫过了良久才又是一声冷笑,却转变了态度:“我岂能不答应?佛光虽然困不住我太久,我此时却正当虚弱,未必能斗得过你。若要死于你这等秃驴之手,我何必要苦苦熬这一百年!”
她满眼寒霜,再次扫了契约纸张一眼,确定它并无陷阱,便没有提出反驳,当即咬破指尖,逼出一滴精血和一丝魂气,以此为墨,在了契约符纸上的佛印旁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随着她将名字写出,契约纸张微微一震,化为齑粉,同时一道虚幻的光芒从纸张中一闪即逝。
鉴虚既有意外又觉恍然,微微一笑,终于放松下来,缓缓点头道:“施主此言有理。”
跟对风夕崖说话时的语调一模一样。
安成三人激动得头脑发晕,他们见证了自家少爷被金馅饼砸中的这么神奇一刻,对鉴虚和尚感恩戴德,对冰玫大妖期待敬畏,却哪里知道,这只是风夕崖不声不响的过来当了一下“有缘人”,然后与鉴虚和尚、冰玫一起各取所需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