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的夜晚格外安静，四周人家似乎都睡了。
李小燕听着身旁呼吸不是绵长的呼吸，轻声道：“这炕可真暖和，咱们以前没有见过。”
“以前咱们也用不着啊。”
西北苦寒，冬日天一冷，他们府中早早地烧上炭盆，哪里会冻着呢。
更别说还有各种皮褥子，一点都冷不着。
李小燕苦笑一声，在被窝里精准地握住夫君的手，“只可惜，你已经不是威名赫赫的将军，我也不是养在深闺里的太守夫人。这一个多月以来，你我衣不蔽体，连顿饱饭都吃不到，你瘦了，我的手生了冻疮，渊儿还不知能不能醒来……”
“等我见到陛下，一切都会好的。”杨自忠看着黑乎乎的屋顶，只是语气里，似乎已经没了确信。
他知道，元丰帝病倒，朝中上下正在为立谁当太子喋喋不休，吵来吵去，等到小皇帝上位，又不知熬多少年才能真正掌权。
那些个朝政大臣，哪里会把他一个定罪的武将看的有多重要呢？
杨自忠不傻，他知道朝中的内斗是什么样的。
他只是不愿意承认，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雍朝怎么一下子就成这样了呢。
“水滴石穿，非一日之功，从前你去京城，回来后怎么跟我说的？你说朝中上去弄权着势，没有一个人想着如何办实事。气的你回来后几天吃不下饭，如今这一路走来，该看的你也看到了，怎么就是不肯相信呢？”
“天下，要乱了。”
乱世之中，不止是百姓遭逢巨变，就连他们，也不过是天下大势中无能为力的棋子。
“你说这么多，莫不是想给徐令说好话？你可知道隔壁的赵大郎跟我都说了什么吗？”
“说了什么？”
他们就如同最普通的小夫妻一样，说着悄悄话。
“他说，除害会的主公徐令原先是一个靠卖梨发家的商人，也不知在外面做了什么，攒下巨富，摇身一变竟然就成了造反起义的头！”
“天底下，哪有商人造反的？”
“怎么没有？陶朱公范蠡，越王勾践灭吴，不就是在他的辅佐之下吗？”
杨自忠：“……我书读的不如你多，就算有，可他也不是自己成事啊，咱们在凉州，你还不知道城中来往的商人都是什么脾性吗？”
“他们恨不得自己赚十分，别人都没得赚，为了赚钱，叫他们把妻子典当了都成！”
商人重利轻别离，对普通百姓来说，故土难离，可商人并非如此，商人是流动的，对于农耕社会来说，流动的商人虽然能够带来一定的改变和，可也会造成社会动荡。
行商比种田更容易积累财富，一旦为了财富去经商，谁来种地？
最早的重农抑商政策是商鞅提出来的，从那以后每个朝代都奉行此政策，就算有所宽松，也绝不会放任商人太自由。
李小燕知道自己男人说的是实话，他们见过的商人多了，对这个群体都没什么好印象。
可莫名其妙地，她又想为徐令辩解几句，“你知道的这事，六娘也跟我讲了，你只说他是个卖梨起家的商人，怎么不说他做的那些好事？”
扶老院，养幼所，私塾，修路铺桥……这些都是他一个商人做出来的事。
“比那些满嘴仁义道德的伪君子好太多了！”
“我看你是被那小白脸给哄骗了，我不跟你说！”
杨自忠一翻身，卷走大半被子。
李小燕气急，直接一脚把他踹下床。
“李小燕！”
“你要造反？这么大块你侧身中间跑冷风我怎么睡？”
杨自忠委屈巴巴地爬上炕，嘀咕道：“亏你还夸他，笼络百姓就给人一床被子。”
“滚！”
两个人在炕上打了一架，幸好炕是水泥砖头垒的，不然真经不起他俩折腾。
第二日，李小燕煮了分来的粮食，这小半口袋粮食，还不够杨自忠一顿饭吃的，两个人吃了半饱，杨自忠道：“饭也不给吃饱，被子也不给分够，还想让我留下来给他办事？这是求人的态度吗？”
李小燕道：“想吃饭你就要干活！人家根本不稀罕留你，等渊儿好了，你想走就走吧。”
“什么意思？你不走？”
“你进京喊冤，十有八九回不来，我得活着，我还要照顾咱闺女，渊儿也没娶媳妇，我干甚陪你送死？”
夫妻俩从小一起长大，一被窝放不出来两个味道的屁。
杨自忠一听，嘟嘟囔囔又想说些什么。
李小燕一见他那样子就不耐烦，明明在外头是个威风性子，怎么一回家就成了怂货。
“你要吃饱肚子，就去村里找找活干，我今天要去看渊儿！”
李小燕给杨自忠交代了任务，便出门找许六娘。
昨日两人商量好，她不知道医馆在哪，六娘带她一起去。
许六娘家中，赵大郎也没闲着，他跟着村里的队伍一起上山砍柴，砍来的柴火一部分充公，自留一部分，不然也没法够这么多人用。
李小燕跟着许六娘走了，从前就是再怎么在军营吃苦，杨自忠也没见过她如此习惯村里的贫苦生活，就连烧柴都要自己去砍。
他被赵大郎拉着往村中心集合，听赵大郎说，他们这个村都是外来人口，村长是他们自己选出来的，名字叫李盼，三十来岁的年纪，已经加入了除害会。
赵大郎走在杨自忠身边，还不到他肩膀头子，瞧着又瘦又矮，杨自忠也没怎么把他当回事，听他说话也没什么耐心。
有能力的人都有这个习惯，被人追捧久了，就眼高于顶，没点特殊才能的人怎么都走不到他眼里。
对于赵大郎对那个村长李盼的夸奖，杨自忠也没放在心上。
一个流民，侥幸当了什么村长而已。
他只觉得这里就像是有陷阱，要再不想办法带夫人离开，只怕他就走不了了。
二人走到村中水井边，这里已经聚集了一些人，正在从村长这里领任务。
被人群围在中间的男人个头不高神情严肃，想来就是那个村长李盼了。
“村长，今天为什么没有砍柴的活了？”
“对啊，要是不砍柴，咱们夜里咋烧炕啊！”
“我娘年纪大了，要是夜里不烧炕她肯定撑不过去！”
“都别吵，今天没有砍柴的活是因为山上有野兽，昨日已经伤了魁甲村的几个百姓，公管所的人来通知，说正在招人上山打野兽，等野兽一死，咱们就可以照常去砍柴了。”
“可是家里的柴火已经不够了怎么办？”
“村里还有一些，牛大，你家中人口是有些多，如果分的不够，你可以先到我家中取一些用，紧着老人孩子。”
赵大郎戳了戳杨自忠，小声道：“杨老弟，你这么大块头，怎么不去当兵啊？”
杨自忠只觉得好笑，若是有个懂行的人，一见到他估计就能猜到他的身份，难道除害会就打算靠着这些百姓来打天下吗？
这几日，他都没怎么看到军队的影子。
连军队都没有，等到朝廷的大军一来，这些过家家一样的百姓就知道什么叫铁锤了。
“以前当过。”杨自忠敷衍道。
谁知赵大郎一喜，“那你会打猎不？”
杨自忠搞不懂打猎和当兵之间的关联，皱眉道：“以前倒是猎过狼和狐狸。”
“你会射箭？”
“略懂一二。”
“那你可以去加入猎队啊！你没听村长说吗？加入猎队打到的猎物，可以优先自己分呢！”赵大郎设身处地为杨自忠谋划着，“你们初来乍到，家里什么都没有，虽说除害会给咱们住处和食物，可那也只是暂时的，咱们还是要劳动才能填饱肚子。”
“咱们村人不多，也没什么大活，我们没来几天，只能接些砍柴照顾老人的活，只要干活，就能分粮食，人多的村，他们来的也早，开荒清理河淤建房子砍树……干这些重体力活赚的粮食更多呢！”
从外头来的百姓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徐令虽然能养的起他们，可也不想让他们养成好逸恶劳的习惯。
于是徐令把前世以工代赈的法子玩出花来了，每天依据县里的需求合理给刚来的百姓安排任务，按照干活的等级和付出的多少分配粮食，你好我好大家好。
“啧，真麻烦。”
杨自忠皱眉叹气，没想到自己居然沦落到给人卖力气才能吃饱饭的地步。
不过打猎对他来说没什么难度，只要有趁手的武器就行。
昨夜夫人不是嫌被褥太小吗？
干脆给她打张毛皮子，也好哄她一下。
想到这里，杨自忠立马上前，对那李盼道明来意。
李盼打量杨自忠，一见他那雄壮的体格，立马应道：“好，你先等会，一会我带你去猎队。”
他又给村里其他人安排了任务，包括但不限于在村子附近开荒，铲雪，挖树坑待开春做准备等等。
赵大郎分配到挖坑的活计，跟杨自忠道别，便匆匆离去。
李盼带着杨自忠到别的村子去，途中经过两个村子，都和他们村没什么两样，唯一的区别就是，别人村中不是一个村庄，而是两个人合伙。
“怎么村子里就你一个村长？”
李盼冷静道：“别的村子也是一个。”
“那他们怎么两个人？拿个册子写来写去的是做什么？”
“不是村长，是书记。一个村有村长，有村书记，二人分工不同，又能互相监督，咱们村还没识字的，等到时候去扫盲班学过一段时间，能识字写字了，就能选个书记出来。”
杨自忠听的一愣一愣的，这些赵大郎就没跟他讲。
“你识字？”
“我以前上过私塾，读过几年书。”
杨自忠审视眼前的男人几眼，他在撒谎。
这人绝不可能只读过几年书。
“到了，这人是负责猎队的长荣，长兄弟，这是我村里的……”
“叫我老杨就行。”
“好，老杨想要加入猎队，你看他可以吗？”
长荣是个年轻人，体格不错，是个当兵的好苗子，他虎口有很厚一层茧子，似乎是个练家子。
看到杨自忠，他没有立马答应，而是问道：“你以前打过猎？练过武吗？”
“猎过，也练过。”
“会使什么兵器？”
“刀，枪，弓箭，都行。”杨自忠自谦道。
“那好，老王，给他拿把刀来，使两下叫兄弟们瞧一瞧。”
很快，一个老头从房中取出一把刀，双手递给杨自忠。
杨自忠拔下刀鞘，立马叹道：“好刀！”
“小心，这刀开刃了，不要碰！”
“放心，我玩刀时你小子还在吃奶呢！”杨自忠见猎心喜，舞刀耍了几回合，只觉得手中刀比平常的刀要重。
“这是什么刀？”
“精钢刀，”长荣见他本事不小，并没介意他说话的粗鲁，只道：“这次山里闹老虎，不知从哪个山头跑来的，以前见都没见过，要小心些。”
“哈哈，有此刀在手，别说一头老虎，就是再来两头我也全都杀了！”
杨自忠块大，嗓门也大，语气更是自信猖狂，可众人见过他的刀法，真有本事的人说大话也不让人反感。
猎队共有八个人，有使枪的有用弓箭的，还有像杨自忠一样拿刀的。
使弓箭的男人还是个独眼，脸上有被熊拍过的痕迹，他是山里的猎户，从山里搬出来住，猎队想要进山，全靠他带路。
一行人带着干粮饮水，直接雪天进入山林中。
老猎户讲，刚下过雪，老虎饿了肯定会活动，趁着现在雪下的不大，他们还能寻到老虎的踪迹，不然找不到老虎，谁知道这畜牲什么时候又下山吃人。
杨自忠这才知道，原来昨天有只饿狠的老虎下山闯入人家中，吃了两个孩童，咬死一个妇人。
闹得人心惶惶。
上山的猎队也不止他们这一个，还要看谁能找到，拔得头筹。
杨自忠此时已经代入身份，有了紧迫感。
有他在，他必然不能让这头筹落入他人手中。
“队长，这阵型不行，”杨自忠出声提醒，这些人没什么经验，一进入山林就如临大敌，万一真有老虎蹦出来，他可不想先面对自己人的胡砍乱射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