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
“嘘,”顾瑶的话还没说完,顾迢手指伸到她嘴边,止住她的话头,“瑶瑶,你疼不疼?”
顾瑶轻轻摇头,“不怎么疼。”
“那就好,你知道妙善堂的吴大夫告诉我什么吗?他说你命大,这次如果不是你替我挡这一刀,换做是我,可能已经死了。”
顾迢轻轻地整理着妹妹脸颊的发丝,眼神温柔,带着笑意。
顾瑶容貌和她迥然不同,一个像空谷幽兰,一个像艳丽玫瑰,别人说顾瑶小时候像个炮仗,总是一点就着,不如她稳重。
就连顾瑶听得多了,也觉得自己比不上顾迢。
可顾迢只记得,她的小妹妹有多可爱,有多勇敢。
顾迢对顾瑶讲起自己记忆中的一件事。
之前村里嫁来一个新媳妇,很会画花样子,村里的女人们主动上门与她交好,求她帮着画花样子,那段时间,村里女人经常闲着没事就去她家中。
顾迢她娘也常带她去,孩子们在院子里玩,顾迢安静地坐在她娘身边帮忙缠线,经常被大人夸奖。
会画花样的小娘子家有个小姑子,因为大人经常夸顾迢,很不喜欢顾迢,有一回偷偷使坏,趁着那次刘氏没陪着同去,把一块好布藏到顾迢裙子里,又污蔑是她故意偷的。
那天顾瑶她娘在,她娘不分青红皂白,急着解释,竟然帮着外人怀疑顾迢,顾迢年岁还小,被怀疑得哭鼻子起来。
“你那时候,就像个斗气的大白鹅,不知从哪里跑过来,一下子把冬菊给撞倒,骑在她身上去打她,边打边喊‘不许你欺负我姐姐,明明就是你自己放的!’,当时院子里多少大人都听见了,连忙去拉你,你气的大哭,还要证明我的清白。”
后来冬菊挨了一顿打,她们回家路上,小顾瑶还在替她不平。
还是那个冬菊,她与顾迢年岁相似,两个人没结仇之前,曾是很好的朋友。有此雨后,她们两个坐在村里砍伐的木头上,手拉手勾着木头往后倒。
后面是水坑,两个人觉得这样彼此相互依赖,就是好朋友。冬菊向后倒时,顾迢努力地支撑着,没让她摔倒,可轮到她向后倒,冬菊却松开手,叫她摔倒水坑里,浑身湿漉漉脏兮兮地回家。
要不是爹娘脾气好,换作别的孩子不知要挨骂多少回。
那次污蔑事件后,顾瑶就对姐姐讲:“她对你不好,你以后不要跟她玩了,只跟我玩,我跟姐姐天下第一好!”
顾迢没想到顾瑶把这些事情记得那么清楚,当时心里不知有多感动。
从那以后,她确实很少去村中交朋友,只和自己的小妹妹一起玩。
后来冬菊远嫁它村,二人也好久没见过面。过去的不理解,也渐渐释怀。
只剩下顾瑶带给她的美好记忆,始终还停留在原地。
她怎么会怪自己的妹妹呢,这孩子是她带着一起长大的,她清楚顾瑶的性格。
用村里的话来说,顾瑶性格要强,不好相处,颇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意味。
她在村里没别的朋友,因为她永远无法忍受带给她不好观感的细节,即使昨天两个人玩的开开心心,第二日别人稍微有些冒犯她,她都能做到义无反顾地不再搭理别人。
顾迢很早就发现妹妹这个习惯,一方面发愁她如何与人相处的好,一方面又为她从不嫌弃自己而感到开心。
顾瑶对很多人和事都没有耐心,顾迢是个例外。
所以徐令讲故事一样,把那些或许曾经发生过,但顾迢并不知道的事情讲出来时,顾迢并没有怀疑,只是在心中疑惑,瑶瑶真的走了她的路,她适应得了吗?
这世间婚姻就是如此,女子嫁人堪比二次投胎,如果说第一次投胎还有可能碰运气找到好人家,可嫁人就绝无可能了。
哪怕是高门大户的千金之女,一旦嫁人,就沦为了男人的附属品。
男人娶妻之外可以纳妾,婆婆是永远绕不过的大山,倘若生出了儿子,可能还觉得儿子太少。
若是没有生出儿子,女人的噩梦又会加深。
在这个时候,嫁人是一种难逃的处境。
顾迢心中清楚,可她能够不卑不亢地适应环境,调整状态,力求达到让自己舒适的程度。
而顾瑶呢,是那种一旦发现和自己想象的不一样,就失去管理控制能力。所有不美好的东西,她都不屑于再留一层遮羞布,干脆利落地撕扯下来。
对赵家,顾瑶就是这样的。
不知何时,顾瑶眼睛里蓄满泪水,她抓住姐姐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
小时候,她曾无数次枕着这只手在夏夜入睡。
她怎么会忘记呢?
上辈子,她到底是被猪油蒙了心,竟然会对姐姐下毒手,就为了嫁给一个男人。
“有些事,你无需再提,我对你是什么情谊,难道你还不知道吗?”
“瑶瑶,我总是盼着你能好的。原先想着赵家能供出赵臻这个书生来,也该是个明事理的。可今日你婆母闹到孙府来,当众叫你出丑,这件事,赵家人不可能不清楚。”
顾迢慢条斯理地给顾迢掰扯其中的道理。
赵家之所以让杨氏带着两个孙儿来闹,只怕就是想要给顾瑶扣帽子,找借口休了顾瑶。
那边赵臻半年多没有回家,说不定在灵宝镇都要再纳妾生子了。
人家是千金小姐,她的妹子倒成下堂农妇了,需要这样被挤兑着和离。
何必遭受这些气呢?又不是养活不了自己!
放从前,顾迢压根不会这样想,她只想着婚姻这条小船不容易,能撑多远撑多远。
这也是许多女人的想法。
可女人,就是被环境规训的太过善良,太能忍让。
范夫子教大丫读书,徐氏有一回说,小丫头读那么多书做什么,日后会洗衣做饭,纺线织布,自有男人愿意娶她。
徐令听罢,当时就恼道:“我徐令的闺女、妹子,还要学会这些求男人娶她们么?”
“她有手有脚,会读书懂道理,做什么不成?安安圆圆大丫,你们都给我记住,你们洗衣做饭是为自己学的,可不是为了日后嫁出去讨好夫君婆母的,人敬你一丈你敬人一尺,这才是相处之道。”
“就算嫁人了,天天受气何苦呢,该和离就得离!天底下两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还少吗?”
“还上赶着求他们?惯的!”
徐令一番话,算是定了徐家那几个没出嫁的小姑娘。
徐安从此更加认真读书,徐圆圆做纺织刺绣也更加认真,只不过从前总念叨着嫁个好人家,现在变成了开个大染坊。
徐令的话,太过荒诞不经,徐氏也骂他惯坏家中女孩。
可顾迢看见妹妹过的如此不快,心中也开始理解徐令的话了。
过得这么不痛快,难道还要上赶着巴结赵家吗?
顾瑶还年轻,能自己赚钱养活自己,年轻貌美,就是赵家嫌弃她不能生这点,她也已经有了俩儿子啊。
要是与赵臻和离,顾瑶完全能过好日子。
出于某种后备打算,顾迢还把她那俩娃给暂时接到身边,没有还给杨氏。
孩子还小,离赵家人远一些,说不定歹竹出好笋,就算出不来什么好笋,也能给顾瑶养老送终。
左右不过添两双筷子,能是什么难事吗?
两姐妹彻底把话说开,再无芥蒂。顾迢对顾瑶说了自己的想法,劝她和离。
顾瑶也立马道:“早有打算,就当我被狗咬了一口,以后我与赵家再无关系!”
听说顾迢把孩子接过来,顾瑶却有些犹豫。
她天生不喜欢孩子,上辈子还以为是因为孩子爹的问题,才对孩子没有半年耐心,可这辈子给赵臻生,生的时候二人还算浓情蜜意,她还是不喜欢孩子。
看来她天生就是薄情寡恩的命,跟孩子无缘。
“我虽然不喜他们,可杨氏却把他们当成命根子,要是把他们带走,只怕赵家人不愿意吧?”
毕竟和赵家还在一个村子,赵家真不愿意把孩子给顾瑶,那也没办法。
顾迢正犯愁着呢,突然听到外头有丫鬟惊喜来报:“大夫人!老爷派人来传,让奴婢告诉顾夫人,说是她夫君回来了!此时就在前厅呢!”
“什么!夫君回来了?”顾迢猛地站起身,看看顾瑶,走了两步又回来。
顾瑶笑得无奈,安静地躺在那里,催她道:“看我做甚?看我我也没法陪你同去,让我好好歇着,你快些去吧。”
“好瑶瑶,我去去就来,你等着是!”顾迢叮嘱罢,像是还未出阁的少女,急着去见心上人一般,急匆匆跑了出去。
顾瑶深深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无声叹气,这个徐令,肯定不是上辈子的人渣。
虽然不知道他是谁,可这个问题在姐姐的幸福面前,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顾迢跑的飞快,穿过一条又一条连廊,终于快抵达前厅,听到里头传来徐令和孙宝尧说话的声音。
尽情情切,顾迢脚步突然放缓,竟有些不敢上前,生怕里头的人是假的。
徐令虽然在和孙宝尧说话,可注意力一直相在门那里,终于看见人影晃动,一只木桃簪子率先映入眼帘。
徐令立马放下话头,起身朝那边走去,“迢迢!”
“夫君!”
顾迢再也忍不住了,跨过门槛扑到徐令怀里,哭泣道:“你瘦了,你瘦了。”
徐令抱着她高兴地转了半圈,用力地拥抱着她,像是要把她融入骨血之中。
这是他唯一能够放下全部防备、亲密无间的人。
孙宝尧原本还想着说一些调侃的话语,见此情形,那些话在喉头滚动几下,又被他咽了下去。
他离开前厅,把这处空间留给真正的有情人。
来到院子里,冬日花枯草败,唯有梅花于雪中傲然挺立。
做惯了游荡于情爱之中的浪子,偶然窥见别人坚贞的情爱,心中还是有些波澜的。
孙宝尧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秦氏。
秦氏是他娘还在时,给他做主娶进门的女人。
那时候他还年轻,十八九岁,比现在可要混账多了,老爹一死人走茶凉,他想要撑起家来,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接触过,混迹青楼与女子逢场作戏,更是像吃饭喝水一般。
青丝之事,就像是浓汤烈酒,喝的多了,再回头喝白开水就觉得没甚滋味。
孙宝尧拒绝丫鬟给他递氅子,沿着红木长廊,朝秦氏院中走去。
秦氏刚嫁进门时,十五六岁,掀开红盖头,藏着一张粉如梅花的小脸,她年岁不大,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小巧,鼻子圆的像小猫鼻子,眼睛也溜溜圆,就那样眼睛都不眨地看着他。
一开始,孙宝尧对她有些兴趣,也就陪她和娘演了一段时间的归家好男人。
可这样的日子终究太过无聊,他是男人,注定不可能只有一个女人。也不知哪天出门去了青楼,回来时见到他的小妻子安静地流着眼泪,一开始还有些心疼,后来么。
就像这天气一样,觉得冷而乏味。
渐渐地,更加不在意了。
后来他是混了些,想要把青楼女子给纳回家中,把他娘气的用拐杖敲他,说他不知好歹,好好的妻子放在家长不知心疼,要娶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进门。
闹了一段时间,秦氏有了身子,孙宝尧更加耐不住寂寞,干脆就把人纳进门来了。
再后来么,那青楼女子不知好歹,竟然把心思舞到秦氏那里,害她流产,坏了身子不能再生育,气死孙宝尧老娘。
孙宝尧把那女子卖去窑子,听说后来她染上脏病没钱医治,叫人用草鞋卷着扔到乱葬岗去了。
他把此事告诉秦氏,可秦氏也是兴致缺缺,很少再搭理他。
孙宝尧觉得她是因为没了孩子,后来再纳妾时,有了孩子都把她当亲娘。
这些事,孙宝尧平时是不怎么在意的。
女人一多,谁开心谁不开心他都在意,多累啊。
可今日不知怎的,看到徐令和顾迢如此亲密无间,倒升起一丝羡慕之情。
倘若有一日他久久不归,也不知这满院的女人哪一个会如此念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