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梅的出现,可以说暂时解除了严语出院的危机。
不过也未必全都是好事。
翌日,梁漱梅便将严语带到了她的诊室。
这房间似乎经过了精心的装修,无论是环境还是摆设,疑惑是氛围,极力营造着安静舒适,仿佛将外界的纷纷扰扰都隔绝了起来。
“随便坐吧。”
沙发很柔软,严语就像陷入一朵云里头一样,很是舒服。
外面阳光很好,从窗户照进来,又被薄薄的窗纱挡住了锋锐热烈,只留下温暖。
既不会让人感觉自己被暴露,又不至于太过暧昧,即便两个人共处一室,关门闭户,也不会让人心猿意马。
这种氛围的营造也显示出了梁漱梅的专业,因为整个环境既让人感受到安全和隐秘,又不会觉得尴尬,看起来很专业,但又没有被拷问的那种压迫。
梁漱梅坐在了严语的对面,也不像其他医生那样,拿着厚厚的病案,只是捏着一个速记的小本子。
“今天找你来,是想做个初步的心理咨询。”
“心理咨询?”
“是。简单来说,今天就是来找找你的问题。”
“我哪有什么问题……”这句话到底是让严语压在了心底,没敢说出口来。
要不是出院就会被督导组拘留,他还巴不得赶紧出院,但另一方面,他又确确实实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所在。
在自己丧失理智的情况下,发生伤害他人的事情,严语也确实想知道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自己会不会真像医生们所推测的那样,得了精神病。
严语这边不说话,梁漱梅也接着主动说了起来。
“一般来说,到我这里来就诊的,都带着明确的目的性,他们在认知,情绪或者行为上,已经出现了一些障碍,程度也有所不同,有些只是人际交往或者沟通的问题,也有严重到自我认知都找不到的……”
“总之,我今天的计划是先了解了解你,尤其是你的童年记忆。”
“童年?”
“是的,童年时期的经历,对人格塑造至关重要,甚至会影响人的一生,想对症下药,就必须了解童年经历,找到心理障碍的应激点或者说转折点。”
“我……我童年挺好的,这方面没什么影响……”严语起初只是以为会按照梁漱梅所说的,通过那些什么量表评测之类的,没想到只是聊天,而且聊的还是严语的童年,这就不太好了。
嘴上虽然说得轻松,但严语自己都知道,童年那段经历,给他带来了什么样的影响。
在这个层面上,梁漱梅适才那番话是一针见血的,童年非但塑造了严语的个性,还在他成长之后的人生目标上,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
梁漱梅看着严语,也不气恼,仍旧柔和地说。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不过我是专业的医生,会对你的一切言论保密,你大可放心。”
“我们正在做的这个咨询,首先要建立信任,你对我的信任,这是整个过程中最重要的一环,如果你无法信任我,那也没有进行下去的必要,我可以马上放你出院。”
“不过你自己也可能已经知道了,你在丧失意识的过程中,产生了极具攻击性的行为,会有伤害他人的危险,这个后果需要评估,就算我同意给你办出院,出去之后,你可能也会受到监管甚至暂时的拘留和观察,直到确认你没有危险性,才会得到你的自由。”
梁漱梅确实没有带给严语任何的压力,她是个非常称职的倾听者,而且给人一种极大的安全感。
但讲诉过往,无疑将严语暴晒在阳光之下,这是严语万不得已都不会去做的事情。
“建立信任之后,咱们才能进行分析和认知问题,我才能针对问题给出建议,引导你进行重建和巩固。”
“这会是比较长的一个过程,你先考虑考虑吧。”
“比较长是多长时间?”严语不免发问,梁漱梅微笑起来,似乎严语愿意开口,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进展一般。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心病最是难医,不过只要有信心,又有足够的信任和积极乐观的态度,也不会太久,一般来说几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也都有的。”
“这个要看个人的配合程度以及接受能力,毕竟是个互动的过程,说得越多,就越能发现问题,从而解决问题。”
这么长的一段时间,对于严语来说,确实是迫切需要的,也只有这样,他才能撑到督导组解除他的嫌疑。
“只了解童年阶段?”严语试探着问了一句。
这反倒让梁漱梅皱起眉头来了。
“严语,想找回自己,就必须卸下所有的秘密,如果换做别人,我会跟他说,如果信不过我的专业,我可以跟你签个保密协议,但现在是你,我只是想问你,如果你下次再失去理智,伤害别人,怎么办?”
梁漱梅似乎看到了严语善良的本性,他确实不愿意自己再伤害别人,可卸下所有的秘密?
这只怕很难做到。
即便是林小余,严语也没有对她袒露过心中的秘密。
这个梁漱梅虽然很专业,但要对一个陌生人说出心中所有秘密,这确实是件很难的事情。
“什么时候开始?”虽然有些艰难,但严语终究是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梁漱梅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激动,仿佛这样的场面她已经见过太多次。
“你准备好了就可以开始了,其实这是个倾诉的过程,而倾诉能缓解和释放压力,对你来说是个非常不错的选择。”
严语点了点头,表示认同,想了很久,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因为那段日子他并不太愿意回忆,如今想来,记忆最深刻的,竟然是母亲的一双手。
“我娘过得很苦……在干活的时候,她的手是最坚硬有力的工具,但安抚我的时候,又变得温暖柔软……”
“太早的事情我已经记不起了,都是些零零碎碎的记忆,我只记得有一年冬天,很冷,干冷,大半夜的起风,她走出屋子,到外头去找柴火……”
“她回来的时候,满手都是血,我当时吓坏了……”
严语有些口干舌燥,就像含了一口强力胶水,迟迟没能说下去,梁漱梅认真听着,也不记录,给严语递过来一杯水。
润了润喉咙,严语继续说:“那时候我还小,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是母亲自己把手包了起来。”
“她跟我说是让柴堆里的蛇给咬了,我也没多想,直到我长大了些,才知道大冬天的,蛇都睡了,是不会咬人的……”
“我不知道那天夜里发生了什么,只是想起来,她一身狼狈,不像被蛇咬了,更像是跟熊打了一架……”
“再后来,每当我看到村里那些男人不怀好意的笑容,我总会想起那个夜晚,感觉他们都是那头熊……”
严语稍稍停了下来,朝梁漱梅问了句:“我能抽烟吗?”
梁漱梅仍旧带着微笑:“抽烟对身体不好,不过你想抽就抽,在这个房间,你可以尽量选择能让自己舒适的方式,想坐就坐,你也可以睡在沙发上,或者那边那张小床上。”
严语将洪大富留给他的烟拿了出来,点上一根,抽了几口,心里定了不少。
“打那以后,我心里就有个愿望,我希望自己能一夜长大……我不需要朋友,因为那些孩子,都可能是那头熊的崽子……”
“后来,我娘一到晚上就紧锁房门,她想把镰刀放在床边就手的地方,但又怕我乱摸会伤到我,就在旁边放了一根擀面杖。”
“那根擀面杖就像我娘的手一样,让我怎么都忘不了,我在想,人能弱小无助到何种地步,只能依靠一根擀面杖来保护自己,是多么的绝望……”
“是什么样的一根擀面杖?”梁漱梅似乎突然来了兴趣,又或者只是为了唤起严语更深层次的记忆。
“什么样的擀面杖?”严语却被这个问题给问住了。
他猛抽了几口烟,将烟头掐灭,想要抹一把脸,却差点将脸上的纱布给抹脱下来。
他的手无处安放,就好像做不出考题的孩子。
脑海中的画面在闪现,擀面杖上滴落着粘稠的鲜血,门外就像有着十几头凶猛巨兽,在粗鲁地冲撞着单薄的房门。
母亲用后背死死顶着门,带泪的目光看着幼小的严语。
他似乎将手伸向了那根擀面杖,却再也记不起来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严语就像一缕烟气,在这些画面之中不断被撕扯,记忆就像照相时的闪光灯,只暂留了瞬间,留了个印象,却想不起任何细节。
他闭上了眼睛,心里很痛苦,却又不知道这份痛苦从何而来。
等他睁开眼睛之时,自己却莫名其妙地躺在了病床上,梁漱梅坐在旁边,在本子上记着些什么。
“我……我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严语想要坐起来,可脑袋却有些胀痛,下意识抬手,却是一阵刺痛,差点把针头给拉扯掉了,而且他的手被铐在了床架上。
马有良和几位同志就在门外守着,此时也快步走了进来,然而梁漱梅却抬手,示意他们出去了。
她走到严语前面,朝严语说:“没什么,你太紧张了,心理压力太大,一下子晕了过去,这种事并不少见的。”
虽然她的穿着没什么变化,可当她弯腰检查严语手上针头之时,严语很清楚地看到。
她雪白的脖颈上有一道非常明显的勒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