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住所,公主见重华更加失形飘摇,心疼无比,赶忙拿出海姥赏赐的上等补物,重华早已不能直接吞食,但是深海无光,海底刚硬彻寒,为补气力,只能慢慢吮啧吸收。
他知道情势凶险,也不多解释,直接和公主道:“我现在气力全失,你能想办法送我出去吗?”
紫晶曾有过冒险将他藏在身边的想法,但知他身份暴露,全海族都在拚命搜寻,又见他如此孱弱,心中便已放弃,因此重华相问时,便蹙眉摇头。
重华不甘道:“那你当年如何出海?”
“那时我妈妈很受宠,我求着青干叔叔很长时间,他才答应,亲自驾金车送我陪我。”
“也陪你上岸?”紫晶点点头。
重华又吃了一惊,也不知当时青干藏在何处,有没有发现自己。
“你的金车不可行?”他又试探着问她。
紫晶道:“金车只能在黄金坪自由行,要出大荒沟,得有鱼师和那郝大帅同意。”她说完叹息道:“打那次和石干叔叔上岸去找妈妈回来,我也再没能离开过黄金坪。”
重华绝望地坐下,想到若出不得大海,自己今后处境,其实也就是关在一个更大的盒子里,一时不寒而栗。
“也许有一处可行,只是希望太过渺茫。”紫晶想了半天,踌躇道。
“怎么走?快说。”重华又看到一丝希望,急切问。
紫晶幽幽道:“大荒沟边缘,有一座玲珑山,玲珑山上有一所水龙洞,常听他们议论,是海水收发总枢,叫权枢。自失了海运袋,便不可控制,或者经年寂无动静,偶尔一发不可收拾,黄金坪都得受冲击,倘若-”她自摇了摇头,更加慢兮兮地道:“倘若能找到水龙洞口,又能等到大水发出,而你又要经受得住大水冲击,或者可能被带出海面。”
重华既知在黄金坪呆着,一点机会也没有,随时会被发现,所以当紫晶公主一说完,他全然不去想她所说的乃是绝望中的期望而已,忙道:“我就去那儿等!”
紫晶公主定定地看着他,忍不住流下泪来。
重华和她靠近了,诚恳道:“妹子,我现在毫无体力,只有出去了,借得金刀,找到你妈妈,我们才有自由,若被他们发现,就毫无希望了。”
紫晶也不说话,宝石一样的眼睛看着他,湿漉漉的,他看出了其中蕴藏的伤痛和悲哀,一时也不忍催促。
紫晶终于回过神来,别过头去轻声道:“我知道妈妈被他们关起来了,就在那边。”她微微指了指罪恶沟的方向。
重华惊奇地问:“莫非你早已知道了?”
紫晶耸肩道:“知道了又怎样?我二个最心爱的人,一个就在附近深受苦难,我却想都不敢去想;一个身在眼前,却不能多留一刻!妈妈从小就教我:遇到大难,不能死磕,只能忍,只能等!”
重华眼睛湿润了,眼前这个弱不禁风的身影,当年便是天生丽质我见犹怜,如今亦是锦衣玉食风姿绰约,但是谁知道她被满腔愁肠包裹着的心,饱受创伤,非常孤独,又非常坚强。
“大哥,你如果上去了,就别再来了,妈妈要陪太姥姥,我要陪妈妈。”
她说完站起身来,取出一个鲛皮袋和一个气鳔袋挂在重华的脖子上,再从梳妆台上抽出一株珊瑚枝往床下一扫,一条红霞一样的三角形小鱼游了出来。
她叮嘱重华:“鲛皮袋中是补物,你必须吃,才有力气坚持下去;气鳔袋到了弱压水区里面固气会膨胀,助你浮出水面;至于小红鱼,它只认识玲珑山,你要找到其中一口最大的洞-水龙洞,在那里等待机会。”
她说这些话时全无表情,也说得很慢,甚而满脸都是晦暗之色,重华知道她心中极度悲观,毫无信心,虽然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其实就和没有一样;他又何尝不知她又极度伤心,不敢启动丝毫感情,怕一发不可收拾。
他听着她和致意一样自然地称呼自己为大哥,看着一向光彩焕发的她此刻形如弃妇,楚楚可怜,豪气顿生,全力握住她的手,坚定道:“妹子,除非我生命不在,一定要救出乌婆婆!”
只不过他此时手上如枯草残枝,连紫晶也感觉不到力量。
于是公主驾金车,送他出黄金坪,途中正遇到旁形巡逻,旁形却视而不见,看到远处有一支队伍过来,大声传令:“这边我已经搜寻过了,你们到那边看看。”说完径直而去,倒把二人吓得不轻。
到了黄金坪边界,金车不能再往前,二人下车,紫晶公主本想扑到他怀里,见他连站稳的力气都没有,只好凄然一笑。她和重华再次见面,本有千言万语,要等到安定下来,再娓娓而谈,不料才一见面,便须分离,自始至终几乎无语可表,无情可发,只能戚戚然看着他踏入黑暗,呜咽而归。
重华由小红鱼领着前行,水域越来越漆黑森冷,比梦中还无可依靠,比地狱还无从可见。
他努力睁开金眼,神光穿透坚水,丝毫不敢脱离红鱼,小红鱼前半身呈三角,尾巴呈三角,整个身体也呈三角,它也是努力扭动身子前游,未尝一刻转首停顿,竟似对重华不管不顾。
好在它速度不是很快,重华倒没有觉得十分吃力,仍然得暇取出鲛皮袋中的补物含食,这些补物本来就是全海洋选制的贡品,供海姥享用,又经紫晶公主的刻意挑选。
重华多年来已很少涉及烟火,身体结构不知不觉已产生变化,吞咽不得,只能含食,循序渐进,以恢复体力,否则几块下肚,身体立时便会内部崩裂。
小红鱼一路锲而不舍,先是身上光芒悄悄隐退,后来连颜色也变淡了,却不肯减速。重华在后面心知肚明,知道它正竭尽全力,只为要带自己到目的地。
等到他发现它身子停下,忽然一落,挺直的身形一下子萎靡不振,连忙抢上二步,抄起它托在胸前,掰开二粒补物喂它吃下。再抬头一看,只见前面莽莽苍苍,高山连绵,不禁一怔,思想如此障碍阻挡,怎么过得?
正发愁间,那红鱼从他手中一挣,慢慢地游回去了,他登时醒悟过来,紫晶公主既说红鱼知道玲珑山所在,红鱼至此而返,说明已到目的地。
他振作精神,运起金眼,刚才看到的确实是高山,此刻看来,更加陡峭。想到玲珑山就在眼前,他心中自然希望大增,迫不及待地趟步过去,沿着坡地,边走边寻找水龙洞。
他运起金眼,面前除了山体和整块的石头,什么也没有,山上确实有洞口,有大有小,有活洞,也有死洞,他开始还逐一探看,后来一想,这些洞能蕴藏多大的能量,便不屑一顾,走得更快了。
他提着一股气,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迈不开脚步,睁不开眼睛,才不甘心的停下。
让他心焦的是:他一路走过来,只是一座山体,而且前面还不知有多远。玲珑山究竟在哪儿呢?
他开始休息,像是站着,像是坐着、躺着、卧着,反正不用丝毫力气,周围一片漆黑,水体竟是完全静止的,若有动静,也是自己造成的。
他仍有节奏地咀嚼着补物,休息一阵子后,又开始搜寻,水体干净得连一粒沙子也没有,山上也没有任何生物,甚至痕迹,连找一点有差别的颜色,一处特别的形状也没有,一律是灰乎乎,光溜溜的,让他的目光毫无目标,心情毫无起伏,更谈不上注意,完全是一划而过。
他的心很快又平静欲睡,眼睛也很快疲劳发涩。他过一阵便感到心慌恐惧,但想到身边除了水和石头其实什么也没有,便又自我告慰,安心。他连息了几次,始终是一个山面,心中狐疑是自己速度太慢,还是这座山太大。
最后,他忍不住攀上山顶,勉力运起金眼一瞧,心头一下子冰凉透顶,原来这是一座很大的环形山,自己只不过才走了微小的一段。
如此既不知玲珑山在这环形山的哪一部分,在山的内侧又有大大小小的山洞存在,倘若要把这环形山脉都绕下来,恐怕自己一生的时间也不够,何况辨清山洞!又何况自己的体力已经极度困泛!
他灰心至极,一双腿固然难以迈动,金眼也无力运动了,甚至连吮食补物的力量也没有了。
他的形体和能量在水晶观赏盒中就以消耗殆尽,就算这些补物由仙膏制成,又能给他多少气力呢?但他还是硬撑着迈出脚步,他没有撞运气的想法,只是内心和自己说:“努力!除非倒下。”
他的步伐越来越慢,更可怕的是,由于金眼无法张开,眼前一片漆黑。
恐惧再次袭来,如果处在沙漠深处,还可以看到太阳和蓝天;如果身在地狱,还可以见到鬼魂刑具;如果在梦中,至少还有情景存在,可是他现在什么也看不见、听不出、感觉不到,“生命就要终结了。”他感觉到喟叹都如此轻微。
因为毫无力量,他的身子向山下滚去,挣扎不得,除了微弱的意识,他已失去了任何知觉,他有意识,因为他的身体还在;他的身体还在,因为地精不会消灭,他的意识如同萤火虫身上的光亮一样断断续续:“紫晶,乌婆婆,我救不了你们了;福先生,德先生,你们在哪里,我不能去找你们了;致意妹子,你的腿疾谁去治啊!”当然还有芒芒,这是他最关心的,也是最能给他力量的,但是现在他连悲哀的力气也没有了,无奈地觉得意识消失。
水底传来短促的豁豁声,水体也有些晃动,他也有一点闪光一样的意识被激发:有什么大鱼或者怪物来了,会一口吞下自己,但他毫无办法,意识又沉沉睡去,任由响声越来越激烈,响声越来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