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旬的河淮大地,秋风已渐有萧瑟之意,浑浊的黄河水滔滔而下。
数以百计的舟船沿河而下,气势汹汹杀入濮州境内。
大越立朝以来,云燕等地为契丹所占,百余年来为防范契丹铁骑经辽阔的河北平原南下,朝廷在黄河下游有意不筑堤坝,甚至禁止民间修筑堤坝,放任黄河在经过濮、魏等州境之后,在河北平原上肆意泛流——
黄河在河北平原之上没有固定河道,或者说经常性的改变河道,不仅令生活在黄河下游两岸的民众苦不堪言,稍微大一些的舟船也没有办法借助变幻莫测、淤浅的河道直接杀入河北平原。
司空府在收复河洛郑汴等地之后,建造了数座船场因此缺乏大料,虽说只能紧急建造一批中小型战船,补充新组建的洛阳水营、荥阳水营使用,但也不用担心敌军在登州的水师战船能杀入黄河中游水道里来。
同时平燕宗王府,也不需要担心随着司空府在郑汴河洛等地的水营力量逐步加强后,能通过控制黄河下游河道,切断河北与齐鲁(京东)的联络。
不过,随着司空府在郑汴等地的水营力量逐步增强,黄河中游的河道已经完全处于荥阳水营的控制之中,隔三岔五还会有战船沿河而下,深入濮州、魏州境内侦察、袭扰。
濮州、魏州、曹州、郓州等地的敌军对此也见怪不怪。
只是今日从上游而来、长驱杀入长垣县境内的舟船未免太多了一些。
除了战船外,还有大量的民船随行,足足五六百艘之多,仿佛狭长的乌云,完全将长垣县以南、以东的十数里黄河水道遮闭住。
长垣等地敌军这一刻也是风声鹤唳,以为驻守郑汴的南兵终于要对近在咫尺的濮州展开大规模攻势了。
在司空府收复郑汴等地之后,兵锋往北直抵黄河沿岸,东翼则沿泗水东岸展开,也迫使虏兵沿黄河以北以及泗水以东部署防线。
长垣乃是虏兵千里防线的一个节点,周约六里的城池早年毁于战火,此时仓促修缮一番,驻入三千守军,以降附汉军为主,看到南兵气势汹汹杀来,当然无胆出城作战,这一刻只是紧紧关闭城门,派出信骑驰往各地求援。
“嗒嗒”的马蹄声在大地上奏响,数十信骑疾奔出城后,在人烟稀寥的旷野上驰骋。
城池里吹响起低沉的号角声,一队队兵卒拿起来刀枪,穿上铠甲,登上城墙严阵以待。
烽火狼烟也升腾而起,以便快速的向附近的城池传递紧急军情。
黄河在长垣城东南拐了一个大弯,左岸形成一大片开阔的河滩,数百艘舟船靠上河滩,徐惮身穿铠甲,在诸多侍卫骑兵的簇拥下第一批登岸。
徐惮策马驰上一座矮丘,勒马眺望河北平原辽阔的旷野,田野间还有一些衣裳褴褛的农民,神情麻木的朝这边张望,既没有仓皇逃离,也没有欣喜若狂的迎过来。
徐惮又朝数里外的长垣城头眺望过去。
登上城头的守军既仓皇又混乱,看到最先登岸的千余骑兵往长垣城外围驰来,相距三四百步就有人仓皇开弓射箭,箭矢无力的坠落在长满杂草的荒地上。
此次渡河并非突袭长垣城,主力人马通过一座座紧急架设的栈桥登上左岸(北岸),稍作整饬,就绕过长垣城,径直往北穿插而去。
徐惮在侍卫骑兵的簇拥下,最后才与归拢过来的警戒骑兵一起动身北上。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不是长垣,也不是长垣以北的滑县或汤阴县,而是要直插到相州安阳县以北的漳水沿岸,与活跃在漳水上游青龙岭、白砚岭等地的义军部队会合,然后像一颗钉子牢牢盘踞在漳水上游的山岭之中,展开游击作战。
漳水上游不仅直指魏州大名府的西部、北部腹地,横贯河北平原的几条驿路,都集中通过这一地区,坚持在此进行游击、运动作战,一方面能极大牵制东路虏兵入冬之后从北往南输运粮秣人马,同时还控扼泽州潞州横穿太行山联络河北腹地的大动脉滏口陉。
在京西、京南以及徐州行营三大主力兵团正式展开冬季大反攻之前,徐惮率偏师直奔漳水,乃是要最大限度的切断东西路虏兵的联络、增援,最大限度的扰乱东路虏兵从北往南输送粮秣、人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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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两百年来,黄河右岸(南岸)有过三次大决堤,滚滚河水倾泻到济州境内,与巨野泽、大野泽连成一片,形成一望无际、港汊纵横的大水泊,横亘在济州、郓州境内,四下方圆八百余里,山排巨浪、水接遥天。
梁山、青龙山、风凰山、龟山、虎头峰、雪山峰、郝山峰、小黄山等原梁山县境内的丘岭,也成为大水泊中一座座岛屿。
河淮沦陷后,不计其数的官兵以及不堪压榨、盘剥的民众逃往大水泊之中,捕渔为生,坚持作战。虏兵屡屡进剿,虽说前后屠戮数万军民,但自始至终都没有彻底的剿灭梁山义军。
八月中旬的梁山,半山腰的野杮子树火红一片。
登上聚义崖的余珙极目远眺,水天遥接,数十里外的济州城仅有一道黛青的淡影,蹲伏在晴空之下。
冬季大会战将由京西行营率先从泗水东岸沿线发起攻势。
两年多前梁山义军接受司空府的收编,司空府从沿淮水师及京西行营抽调数百武吏秘密入驻梁山,对梁山水营进行整编;还调来数百匠工,借助梁山原有的简陋船场,新造、改造数百艘战船。
如今的梁山水营,拥有水步军六千余众。
余珙此时来到梁山,将负责指挥梁山水营,歼灭虏兵在济郓曹三州境内未成气候的水军力量,然后借助纵横交错的河汊,将济州、郓州、曹州等十数座城池与平燕宗王府占据的其他地域彻底分割开来,变成一座座孤城,逐一拔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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沂山、王屋山、中条山、崤山、华山等一座座位于敌我缓冲区或虏兵占领区腹地的山岭,其间有如星密布般隐藏着大量这些年来坚持抵抗的义军营寨。
过去三四年间,这些地区总计有上百座义军营寨接受了司空府的收编,然后由军情参谋司从各行营抽调大量的武吏进行支持加强,又克服一切困难输入必要的补给。
虽说小规模袭扰、游击作战一直都没有停止过,但这些义军营寨在过去两年时间里,还是以休生养息为主,避免过早暴露实力,但在绍隆十一年的秋季,这些义军营寨都逐一激活起来。
在临近各行营控制区的数十座义军营寨,甚至得到行营主力精锐的直接加强。
与此同时,徐怀也签署总动员令,除天雄、靖胜、宣武、骁胜、龙武及选锋五军战兵,适度扩编到二十五万之外,京襄、淮南两路以及河洛、京西、京南、徐州四大行营驻防区,守兵规模从之前的十万扩编到二十万;诸路州府轮戍兵马也由之前的五万扩编到十万,另编四十万辎重兵马脱离日常生产,分编到四大行营用于粮秣输送及营垒、道路的修筑。
静寂两三年之久的战争机器,在绍隆十一年的秋季,在大越司空、枢密使徐怀与缨云公主大婚的前夕,彻底的开动起来,以横扫一切的气势,发动收复中原失地的最后会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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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陆城前,仲长卿勒马停在一座山岗之上,眺望黄河水从眼前滚滚而过。
这一段的黄河仅有千步宽窄,也是千古闻名的茅津渡所在。
建继帝当年就是从这里渡河北上,然后翻越太岳山,进入泽州、潞州作战。
仲长卿此时能清清楚楚的将对岸沿崤山、邙山北麓险坡修筑的坚垒雄寨尽收眼底,能清楚的看到源源不断有新的物资、人力从东面洛阳方向而来,进驻到陕州城北面临河的诸多塞垒之中。
平陆县境内的黄河,虽说河道都不甚宽阔,却是黄河进入大平原之前最为险要湍急的一段。
经潼关东出后,黄河为两岸的中条山、崤山夹峙住,水流异常湍急,河道里又险滩礁石密布,历来都有鬼门、神门、人门之谓,是三门峡之名的由来,舟船难行、神鬼莫渡。
虽说洛阳与关中比邻,又有黄河、渭水相接,但隋唐时期,关中气候恶劣之后,土地荒漠严重,帝室数次率文武百官就粮洛阳,又或者将洛阳立为陪都,或者干脆利落直接迁都洛阳,却没有想着将江淮漕粮经洛阳运入关中,主要就是三门峡水道太过凶险、舟船难渡。
这一流段的黄河,南岸崤、邙等山就像屏风一般横亘黄河与洛阳盆地之间,北岸则是中条、王屋两座更为雄奇的山脉像城墙一般紧紧矗立于黄河岸边。
平陆城又恰到好处的嵌入中条山与王屋山之间的狭长峡谷。
因为三门峡水流湍急凶险的缘故,千百年来洛阳兵马征战周边,宁可向西强攻雄奇无比的函谷关、潼关,也不想从陕州渡河强攻平陆城。
因为一旦渡河强攻平陆失利,平陆城南又没有多少缓冲的空间,攻城兵马很容易被反攻的守军赶入滔滔黄河湍流之中,成为鱼虾之食。
然而就在仲长卿所站上游十一二里外,一座悬索桥宛如横空出世凌架于黄河滔滔湍流之上,将两岸的峭壁连接起来。
对这一幕的出现,仲长卿是有预料的。
河洛失守后,曹师雄率残部退守河中府,三四万残兵除了守御平陆、垣曲等城寨外,对黄河北岸、更为广阔的王屋山、中条山以及横亘于泽州与河中府之间的太岳山区已经失去控制。
而随着南朝不断输送人马与钱粮,山区的抵抗军活动日益活跃,甚至肆无忌惮的在紧邻平陆、垣曲的崇山峻岭之中开辟栈道、建造营地;他们却无计可施。
在黄河南北两岸,建造横跨千丈的悬索桥,在别人看来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毕竟千丈长的铁环索自重太过惊人,一般只能用于浮桥的架设,利用一艘艘浮舟将铁环索承托起来,尽可能降低对两岸固定端的拉扯。
然而京襄所造的铁线索,强度足够以横跨千丈,重量却又仅有铁环索的四五分之一,这才使得架设如此跨度的悬索桥成为可能。
即便如此,平陆城上游的这座悬索桥一次也只能通过两三千斤的人马或物资,但平陆守军无法攻破河洛行营在平陆城西建造的山地营垒,无法摧毁高过水面逾五十丈的悬索桥,只能眼睁睁看着南岸的人马与物资,夜以继日的北上。
只要中条山里储备足够的物资,后续还可以通过悬索桥源源的往北岸输送物资,河洛行营进入中条山的人马,完全可以绕过平陆城,直接杀入河中府腹地,甚至彻底切断平陆守军的退路,使之成为困守独城的孤军。
当然,仲长卿以为河洛行营并不会急于杀入河中府,因为京襄大将徐惮率领一支五千人左右规模的精锐兵马,已经从长垣以东登岸,又绕过长垣往北穿插,抵达漳水沿岸就钻入相州、魏州以西的山区。
仲长卿推测京襄必然是要用徐惮这次偏师,不断进袭平燕宗王府从燕蓟、辽东等地征调人马、粮秣,尽可能压制平燕宗王府对黄河下游以南地区的增援,以便其京南行营、徐州行营的主力兵马,以最快速度收复济沂郓曹以及登莱青淄等州。
唯有看到这些地区的收复战事进展顺利,河洛行营才会真正出兵杀入河中府腹地。
然而仲长卿此时能窥破京襄所有的算谋,又有何用?
这个冬季京襄以司空府的名义,除了河洛、京西、京南、徐州四大行营预计将动员可能高达六十万之巨的守战兵马外,顾氏还在东川路集结三万精锐重新杀入子午道,意图一洗数年前丢失蓝田等地的耻辱。
特别是这次即将全面展开的大会战,京襄前期可以有重点的将近四十万精锐兵马都集中到东线攻城拔寨,而镇南宗王府、静惮宗王府在关陕、河东的兵马,却因为路途遥远,又或自身还没有从重创中恢复过来、实力不足,没有办法给予增援,平燕宗王府这个冬季能独自承接下如此巨大的压力?
大势已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