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呼啸,吹得檐角悬挂的灯笼摇晃不休。
被征用来充当都统制行辕的应州刺史府里,作为后宅的澹心园,占地也有十数亩大小,十数进院落要比前衙及左右署院建得更为曲幽别致。
不过,入秋后|庭院里草树凋零,这时候里里外外又站满披甲执锐的武勇扈卫,到处弥漫肃杀气息。
西院客堂里,十数支高烛照得室内通明如昼,十数人坐于堂上。
身穿便袍的刘世中即便每时每刻都刻意挺直腰板,但须发霜白的他,枯瘦的老脸在烛火照耀下,也难掩老态龙钟了。
刚刚年过四旬的蔡元攸却正值壮年。
北地天寒,入了深秋时节,见天就一日冷过一日,瘦弱的蔡元攸在御赐的朱紫官袍里添了一件厚裘,整个人看上去有些臃肿,与刘世中坐于客堂之中,压制不住诧然与疑惑的盯住朱孝通:
“卢雄与徐怀在一起,还是朱沆之子朱芝一同到西署院的灵堂里吊唁刘俊你确定没有看走眼”
蔡府目前私底下所掌握的私兵,主要来自于蔡铤担任泾原、鄜延诸路兵马都总管时招揽战亡将卒遗孤所组建的亲兵胜捷军。
而长期以来,胜捷军统制一职,都是由岳海楼担任。
蔡铤调入汴京出任枢密使,岳海楼因罪被贬夺将职,重新成为蔡府私吏以谋复起。
因此,蔡府名下的私人武装扈卫,从人手的招揽、训练、安置以及统领,相当长一段时间以来,都是由岳海楼直接负责。
岳海楼刺杀葛伯奕栽赃桐柏山众人的计划失败,大量的人证、物证都落到葛伯奕手里,而葛伯奕当时对蔡系恨之入骨,也远远超过夺其兵权的王禀、王番父子。
见当时已经没有妥协的余地了,为避免引火烧身,蔡元攸不得不放弃岳海楼,与之进行切割,随后蔡府内部又不得不将武装扈卫进行大调整。
虽说这些人员未必就有异心,不忠于蔡府,但他们与岳海楼牵涉太深,只要有三五人为岳海楼蛊惑,就有可能对蔡造成不可弥补的伤害,蔡家怎么还可能放心将最机密的事委任他们去做
人员大调整、大撤换的直接后果,就是蔡府内部也混乱一片,对政敌的监控力量自然也是大幅削弱。
要是在岳海楼背叛蔡府之前,怎么可能连王禀身边这么重要的人物抵达应州,需要与徐怀、朱芝并肩走入刘俊灵堂里才得知
卢雄虽然还没有一官半职,在王禀身边也仿佛闲云野鹤,不怎么管事,但就凭着他这些年舍命陪着王禀出生入死,谁不能否认他在王府的地位,非郑寿、王孔等人能及。
王禀复出后,在朝中也如拗相公般,坚决反对联兵伐燕,而王禀、王番父子年初离开岚州时,还公然与桐柏山众人分道扬镳,但时隔大半年,卢雄再次潜来应州,还与徐怀走到一起,这代表着什么
朱芝作为王系一员,却是个缺心眼的世家子,他跟谁走得近走得远,他们都不需要太在意,很有可能是朱芝他压根就不会云注意这些细节,但卢雄出现在应州,还与徐怀在一起,蔡元攸要是都不敏感,那他这二十年仕途生涯也是白白修炼了。
田志甄身穿便袍,坐在郭仲熊的下首,见坐对面的刘衍等将,似乎对朱孝通所禀的这一状况并不以为意,暗通这些武夫真是缺乏警惕性,他稍稍沉吟,说道:
“孝通曾任岚州石场牢营管营,与王禀、卢雄、徐怀等人打过交道,断然不可能看错——这事只能证明年初王禀、王番父子离开岚州时,公然与桐柏山众人分道扬镳,纯粹是演戏给别人看,但刘令公以剿匪等功举荐徐怀担任天雄军第十厢都虞候,也就叫他们的这出戏徒劳无功了。至于他们此时一同进入刘俊的灵堂,我觉得应该是向刘令公与少相施压,迫使我们不得不出兵渡恢河进攻大同……”
刘世中、蔡元攸、郭仲熊、刘衍等人皆神色迟疑,思虑田志甄的话。
却是坐于刘衍下首一名中年人,蹙着眉头问田志甄:
“王禀在朝中声嘶力竭反对伐燕,刘俊为大同守军射杀,我们已经不可能不战而取大同,王禀身边的人应该幸灾乐祸,进一步劝阻我们北进才是,田先生怎么会觉得卢雄与徐怀走入刘俊灵堂,是要迫使我们出兵进攻大同”
“郭先生这么问,说明郭先生已被王禀貌似忠良的假相所蒙蔽了,”
田志甄对平时只会给刘世中出些馊主意就得信任的郭厘满心不屑,但脸皮子却微微笑道,
“王禀反对伐燕,但他儿子王番出路伐燕西路军监军使时,他有反对过吗他王家父子还不是趁天雄军大溃,从葛伯奕手里夺走兵权,将亡卒逃归之功窃为己有而拿这次来说,倘若吾辈伐燕再次失利,王禀必然百般奚落,嘴脸也必然可憎之极,但倘若我们能顺利拿下大同,王禀他要如何面对朝野对他在伐燕前胡说八道的弹劾郭先生,你想想看,在我们不得不出兵强攻大同之际,王禀身边的人站出来要求我们出兵进攻大同,看似并没有什么作用,但王禀他是不是就能立于不败之地了”
“我们拿下大同,王禀辩解他战前反对伐燕,是为朝廷大计谨慎用事,但他还是用实际行动支持伐燕的”郭厘咂着嘴问道。
“何为奸诈这就是奸诈,”田志甄说道,“蔡相这些年都不能将王禀斗倒,我们绝不能以等常视之!我怀疑这个徐怀都有可能向刘令公请调朔州兵马参战……”
“不管王禀谋算什么,但我们不可能不打大同吧”刘衍瓮声问道,“刘俊郎君死于大同城下,我们还按兵不动,这事传回汴京去,那些像吸血蚊蝇似的言官,长着一张张厉嘴,还不要将我父亲生生活吃了”
“打当然要打,关键是要怎么打”田志甄说道,“此时契丹残族在大同城有两万守军,在怀仁、金城还有两多万兵马,孙子曰用兵之法,曾言‘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有第一次伐燕失利在前,我们就不能再有一丁点的差池,刘衍将军,你说说看,我们用集结于应州的兵马,要如何不出一点差池的强攻下大同”
“用兵能有六七成胜算,便是狭路相逢勇者胜。没有一点差池的战事,我随父兄从征也快有二十年了,还从没有遇到过,但之前这些战事就白打了”刘衍不悦的质问道。
“无关紧要的战事,失利一二都无碍大局,大可放手去打,但强攻大同失利,被迫撤回到恢河南岸,刘衍将军有没有想过,这对刘令公、对蔡相,会是何等的不利”田志甄问道。
“田先生,”刘世中伸手阻止刘衍与田志甄争执,看向田志甄问道,“这个大同,我们不取看来还是不行,而守军又太顽劣可恨,劝降也希望渺茫了,依田先生之计,我们要如何取之才算稳妥”
“借兵。”田志甄说道。
“借兵,怎么借,从哪里借”刘世中朝蔡元攸看过去,惊疑问道。
田志甄乃蔡元攸身边的谋臣,刘世中心想他既然在众人都在的场合提出借兵方略,必然是先跟蔡元攸商议过并得到蔡元攸赞同的;而这时候之所以由田志甄先说出来,即便他这边反对此策,也不至于叫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刘世中虽然武臣,但对这些伎俩也早就了然于心了。
现在骁胜、宣武诸将,以及他自己的儿子都为刘俊之死义愤不己,刘世中他都有点掌控不住局面,也顾不上原有的伎俩套路,直接问蔡元攸这个兵要怎么一个借法。
蔡元攸见诸将吏都朝他看过来,慢悠悠的说道:“王禀囿于私怨而害国事,他屡屡说要警惕赤扈人野心太甚,但我们再一次联兵伐燕,赤扈亦出兵夺阴山东麓之地,诸多情形,众人是不是都已经看在眼里了赤扈人未但没有越界,甚至将武周山、晋公山以北的蕃民、畜产掠夺后往北迁移,这些无一不是证明他们对土地没有什么兴趣,更在意的是财物。”
“少相欲以财物相诱,借赤扈兵马夹攻大同城”郭仲熊有些难以置信的问道,“这怕是不妥吧”
“有所不妥”蔡元攸不满郭仲熊这时候站出来质疑他,蹙眉说道,“赤扈,蛮部也,夺契丹北地就已经管顾不过来了。他们对土地既无野心,而意在财货,我们以财货相诱,使之出力协夺大同,使我大越将卒少些伤亡,不是两全齐美之事吗要不然的话,我们凭什么不出一点差池的拿下大同城倘若再有一点差池,我们这些人还有机会再坐在温熙如春的客堂里商议国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