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十一月,天气越发寒冷,河淮大地已经大雪纷飞,江淮之间一些小的湖泊、池塘也开始结薄冰,大地冻得发白,草树挂满白霜。
荆湖等地的援军集结最为迅速,同时也有长江航运之便利,以州府为单位,源源不断往庐州开拔、集结。
淮东制置安抚使司也快速运转起来,顾藩与邓珪在楚山坐镇,无法脱身,以左骁胜军统制兼领扬州兵马都监的杨祁业,第一时间率领八千精锐往西进驻到滁州东北侧的清流县境内,以便更好的与庐州形成犄角之势,藩护建邺之北屏,以防虏骑肆无忌惮往长江北岸穿插过来。
平燕宗王府并没有坐等淮河封冻,而是在淮水之上快速搭建起数座浮桥,源源不断的将更多辅兵人马、粮秣往南岸输送,再一次在寿春城周围修筑起层层叠叠的营寨,意图将驻以淮西精锐的寿春城团团围困住,然后将大越增援兵马吸引到寿春以南进行会战。
当然,虏兵占据兵力上的绝对优势,前期除了围困寿春城外,还兵分数路,强攻寿春城周边的霍邱等城;十一月底甚至还分出一部兵马径直往庐州北部穿插而来,其水军则更大规模杀入洪泽浦。
淮东、淮西水军力量薄弱,朝廷又不想在虏兵锋芒极盛之时,过早的将保卫京师的核心力量建邺水军投入战场,当下只是勒令淮东制置安抚使司切断洪泽浦进入长江的水道。
朝廷
当下主要寄望能将局势拖到诸路援兵全部到位,再以庐州、滁州为依托,北进与虏兵会战,却令虏兵在淮西大地越发肆意猖厥,如入无人之境。
然而朝中为避免大规模的流民潮南涌,令洞荆匪乱之患在江东再现,不仅没有提前往长江以南疏散民众,甚至封锁住庐州、滁州、舒州等地渡口,杜绝逃避战乱的流民南渡。
而为保存城中储粮能支撑足够长的时间,寿春、合肥等城都拒绝周边民众逃入以避战乱。
淮西绝大多数的民众要么结寨自保,要么就近逃入淮阳山中,又或者簇拥在长江北岸滩涂上,等待着朝廷哪天开恩,派出渡船接他们渡江以避战乱。
官兵退守坚城,没有作为,淮西大地上那么多结寨自保的村寨,在这几年攻坚能力得到极大加强的虏兵面前,是那么的孱弱、脆弱,几乎每天都有十数乃至上百村落被攻陷。
而每有村寨失陷,往往就是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戮。
军情司派出的斥候,虽说在这种情况下潜入淮西侦察战争事势危险大增,但还是极力排除一切困难,甚至不惜伤亡深入敌我形势难辨的淮西腹地,将虏兵与淮西守军及增援兵马的势态变化及时传回到荆州。
淮西战事揭开序幕之后,与新成立的荆江都水监衙门邻巷的饮晴园,也就正式成为徐怀在荆州的临时行辕。
虽说朝廷明确拒绝徐怀率部增援淮西,但淮西战事
如此紧迫,徐怀人在荆州对淮西战事表示关切,甚至将制司一部分职能转移到荆州以防江淮生变,谁都不能指责他杞人忧天或别有用心。
中路两年对峙作战期间,虽说朝廷无意叫荆湖北路制置司增援京襄,却也令荆北兵马都部署高峻堂及副使侯水寿等将统领州兵,进驻到随郢等州,以防汝蔡防线支撑不住,会令虏兵铁蹄长驱直入随郢等地。
徐怀平时在饮晴园的前院书斋里批阅各类文函,左右厢房则充作韩圭、张雄山等人的临时公廨。
这日张雄山手持一封紧急信报走进书斋,递给徐怀说道:
“平燕宗王府辖下有几支兵马,进攻意图出乎意料的强啊!”
徐怀看过信报后,没有说话,推开隔壁作战指挥室的门,准备亲自将虏兵在最新动态,标识到沙盘上。
韩圭走过来,凑头看徐怀手里所持信报,蹙着眉头说道:
“平燕军有五支千余人规模的步营穿插很大胆?他们应该是兀鲁烈从京西、河洛抽调一部分精锐步甲,支援东路作战了——这倒是跟之前的情报对应起来了……”
在行辕值守的史琥、乌敕海以及军情司签事判官姜平等人看到徐怀接到信报就走进作战室,也都纷纷赶过来。
听韩圭的话,他们也接过信报细看起来。
屠哥与兀鲁烈所部乃是赤扈人横扫契丹的两大主力,之后兀鲁烈以镇南王分封阴山以东广袤地区,屠哥则以平燕
王分封辽东;天宣末年,屠哥又与兀鲁烈率部先是横扫瓜分燕蓟、云朔等地,继而悍然南下,基本上以太行山及汴水划分卫戍、战御区。
屠哥与兀鲁烈麾下兵马,以赤扈本族及早年依附赤扈的诸色目部族兵马最为精锐,后续在此基础之上,还陆续吸纳契丹等征服部族的步骑精锐,组建出镇京西、河洛、京东、河东、河北等地,代表赤扈对这些地区进行统治的镇戍军。
镇南宗王府与平燕宗王府南下后,除了在云朔燕蓟等地招附契丹汉军外,河北、河东以及关陕、河淮,甚至旧京汴梁沦陷后,有大量的禁军及地方兵马都纷纷降附。
镇南宗王府、平燕宗王府在这些降附兵马基础上组建了规模庞大的汉军,也是近几年在汝蔡、淮河等地进行作战的主力。
即便平燕宗王府这些年攻城拔寨,其部汉军甘当鹰犬走狗,冲锋陷阵颇为积极,但说到战斗力,相比较镇南宗王府麾下的京西、河洛汉军,还是略差一线的。
特别是数百人或千人规模的独立作战能力,对领兵将领及兵卒的要求都相对较高,这常常是当世步兵部队所普遍缺乏的。
赤扈人的镇戍军精锐,无论步战还是骑战,都有较强的小股兵马独立作战能力,这仅仅是赤扈兵马强悍的一个重要体现。
此外,岳海楼、曹师雄麾下河洛、京西汉军,这些年与京襄纠缠不休,虽然吃了不少亏
,但也恰是如此,被硬生生揍出颇强的战斗力来。
军情司派出的斥候、密谍,日前发现赤扈东路大军渡淮后,有几支规模不算特别的步兵队伍往南迂回穿插极为大胆,作战风格也比较勇猛,风格不像平燕宗王府麾下的那些汉军,更像是在汝蔡防线前被狠狠憋了两年突然间找到宣泄口的河洛、京西汉军精锐。
军情司之前就察觉到一些蛛丝马迹,此时只是进一步证实而已。
当然,以镇南宗王府与平燕宗王府这些年相对密切的关系,徐怀他们之前就算没有察觉到蛛丝马迹,对此也会有所预测,但京襄并不能做更多事情。
就算河洛、京西暗中将两三万精锐步甲暂时调去编入赤扈东路大军序列之中参与第二次淮南会战,镇南宗王府在许昌、临颍、登封、伊阙等城在入冬后除了集结六七万二线守军驻守外,还额外将三万镇戍军集结于在宛城、洛阳等地。
也就是说,京襄提前断定京西、河洛有两三万精锐步甲调出,并且在入冬前再次大扩军,也没有反攻京西、河洛的能力;时间上远远来不及筹备的。
徐怀没有受韩圭、张雄山他们小声议论影响,专注的将赤扈东路军几支穿插较为大胆的兵马最近的行动路线在沙盘精确标注出来。
这时候徐武江、姜燮与今日刚刚赶到荆州,代替史轸禀报今年夏粮秋赋收纳情况的苏老常走进来。
他们看到徐
怀与作战室的诸将脸色极其凝重,正想问发生了什么。
姜燮无意瞥了一沙盘上一眼,下意识的惊诧叫道:“虏兵都还没有啃下寿春,这是打算同时对合肥进行合围吗?”
合肥县乃庐州州治,位于巢湖以北,乃是淮西北屏建邺第二道防线的核心,有几条细线代表小股兵马,在沙盘上已经穿插到合肥城的西翼,看情形是想切断合肥城与舒州之间的联系。
“不,”徐怀摇了摇头,说道,“屠哥这是欺大越无人,很可能会从莱州调水师杀入长江,与其从庐州以西穿插南下的步骑会合后直接渡江突袭建邺——当然,屠哥做出渡江突袭建邺的架势,更可能是引诱庐州兵马仓促间出城,在合肥以西丘山间与之会战……”
“平燕宗王府在莱州所建水军,虽然所造都是大船坚船,但兵卒仅八九千众,”徐武江疑惑问道,“莱州水军直接杀入长江,能确认不被建邺水师驱逐出去?”
“赤扈水军太迫切进入洪泽浦、芍陂湖了,”韩圭说道,“这说明屠哥很可能将其徐宿水军里的大船都抽调出去了!”
洪泽浦水域极其辽阔,但深度极为有限,特别是入冬之后,洪泽浦水位退减,大多数区域非常浅淤,只有小舢板、小渔舟能渡过。
平燕宗王府麾下的徐宿水军大举杀入洪泽浦,所主要动用的也都是中小型战船。
由于朝廷不想过早与敌军水师决战,几
乎彻底放弃对洪泽浦等水域的争夺,淮西、淮东的水军力量,一味的往南撤退避战,地方上只是用传统的笨拙手段,去封锁洪泽浦进入长江的水道。
这就导致淮东、淮西对平燕宗王府麾下徐宿水师的主力动向极为模糊,只会下意识的认为集中于芍陂、洪泽浦中或附近水域。
事实上,军情司此时也完全掌握不了徐宿水师主力的具体动向——总不能认为洪泽浦里那些三五丈长的战船,就是徐宿水师的主力战船吧?
要不是军情司最近的情报显示赤扈东路军有几支看似独立行动的前锋兵马往庐州西部穿插太大胆,徐怀、韩圭他们也意识不到徐宿水军极可能已经从淮河脱身、正准备与其莱州水军直接杀入长江这种可能。
“这也是欺人太甚了吧,”姜燮讶异问道,“屠哥如何断定庐州兵马一定会出城与之野战?”
就算平燕宗王府麾下的水军出其不意杀入长江,能大概率击败仓促迎敌的建邺水师,但朝廷在庐州、寿州以及与淮西唇齿相依的淮东犹有十数万兵马据守坚城的情况下,虏兵敢直接渡江进攻有三万宿卫禁军守御的建邺城?
屠哥真要这么大胆,京襄只要抽调一万精锐,沿长江南岸往东徐进,就能令其进退失据。
屠哥再狂妄自大,也不至于断定京襄此时抽不出一万精锐,又或者屠哥断定在京襄精锐援至之前,其平燕军能及时攻下
建邺城?
因此姜燮更倾向认为虏兵搞这么大动作,根本还是引诱庐州守军出城野战,但在他在看来,这个成功性也不高。
目前朝廷明确要求淮西诸将据城坚守,等待援师四集毕至再与虏兵会战。
“换作其他人或许不会轻易上当,但许璞还真有可能会咬这个钩啊。”韩圭轻叹一口气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