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恪转头看向她,深邃的双眼中,清晰地倒印出她的模样。他低声道:“你与睿王爷,究竟是什么关系?”
未料严恪会在这种时候,问出这个问题,展宁脸色微微一变,秀气的眉头蹙了下,自意外之后,又有些不知如何回答。
关于她和严豫的关系,严恪以前言语中曾有过试探,但并未这样直白地问过她。
而她呢,以往总是道自己与严豫没有别的关系,可就严豫这一路上做的事说的话,换了谁来,也不会相信吧?
唇上那日被咬破的伤口早就好了,可在严恪的目光里,展宁却觉得那里微微作疼。
她伸手抚上自己的嘴唇,视线转向远方空茫之处,带了些无奈艰涩的话语从指缝间溜出,“若我说,我与睿王爷之间,并非世子以为的那般,世子也不会信吧?”
女子的名节是最易污损的东西。
她从铤而走险假冒展臻开始,就没有想过要在意这个,何况重生这一世?
以往严恪认为她薄情算计也好,认为她行为不端也好,她都懒得出言辩解。
但如今,即便不愿细究心底的一点莫名情绪,可她却知道,自己似乎不愿严恪继续误解下去。
至少不愿严恪以为,她是为了名利权势,攀着严豫,做那出卖自己的勾当。
“你若肯说,我未必不信。”
展宁眉宇间的几分苦涩落在严恪眼里,让他的目光微微一闪。
其实从认识展宁以来,他对她的观感,少有好的时候。
即便往江南走这一趟,在帮她救下展臻以前,他的视线虽总是在她身上停驻,可在他的心里,并不怎么信她的。
且那日严豫寻来,他亲眼瞧着严豫对她的紧张,瞧着严豫在他面前宣告对她的所有权,还有瞧着她气息不稳、双唇红肿困在严豫怀中的情景,若说他心中没有怀疑与揣测,那便是傻子也不会信。
但他并没有看漏展宁对严豫的抵触,也没有漏掉自己在怀疑与揣测之外,强行压抑在心底的嫉妒与恼怒。
他对男女之情虽然陌生,却没有迟钝到搞不清自己心情的地步。
即便不知为何,也有过挣扎与矛盾,但他清楚,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目光落在展宁身上,已不是因为林辉白的关系,自己对展宁的关注,早已经超出了应有的范畴。而他也常常会觉得,这个身上隐藏着太多秘密,对旁人狠心,对自己也不宽容的女子,或许不是他一开始认为的模样。
他愿意赌一赌,若她值得他倾尽心思,那他就不会委屈自己的心意。
皇太后将他打小养在身边,教会他最好的事情,便是对自己坦然,对真心想要的任何事物任何人,都值得试一试,不必让自己日后遗憾后悔。
展宁因严恪的话愕然回头,却发现他看向她的目光之中,带着真切的诚挚与问询。
她心头微微一颤,与他静默相对好一阵,终于,她听见自己开了口,“我与睿王爷打了个赌,赌约的内容我还不能告诉世子。至于赌注,我若赢了,那么这一世,便都与他没有任何干系。”
展宁回答得隐晦,她与严豫前一世的纠葛,终究无法对严恪启齿。认真论起来,她与严豫哪是什么都没有?只是她拼命想与对方撇清关系,想要逃离对方的掌控而已。
严恪听了展宁的话,略略一思索,立刻觉出其中的含义来,他那双桃花眼里的严肃更重了些,“若是输了呢?”
“若是输了……”展宁呢喃一句,手重重握拳,青山秀水一般明澈的眼里先有些黯然,继而划过狠意,她与严恪微微一笑,笑容突然带上了决绝与坚毅,“我没有想过那样的可能,以自己为赌的人,总会要拼命一些。”
她从未去想,自己与严豫打赌要是输了会怎样。
她与严豫的三年之约本就是缓兵之计,她即便是输了,也绝不会履约。
而且,她就算是拼尽性命,也不能让自己输掉。
展宁这一句话,更多不是与严恪解释,倒是与自己承诺。
严恪闻言,眉头深深皱了一皱,再看向展宁的眼中,却比之前多了一点怜惜和了然。
他这一路行来,始终不知这人为何时时对自己那般狠,甚至不惜拼上性命。但如今,却多少有了点了悟。靖宁侯府本就凶险,她以为展臻已死,自然步步荆棘,何况之外还有严豫的相逼。
京郊矿野,天近黄昏,风从原野之上掠来,带着一点腥咸粗砺的沙尘,展宁的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本就纤细的身形在风中显得更加单薄。偏偏就是这样单薄的身子,笔直站在那,却显出一种别样的坚毅来。就似疾风中的草叶,偶尔随风起伏,但风过之后,仍然以自己的姿态站在那。
严恪上前两步,站在风来的方向,替展宁稍稍挡了一挡。他的声音不高,在风中被吹得有些碎落,但足够展宁听清楚。他道:“展宁,若你所言是真,我可以帮你。”
今日严恪所言所行,全都出人意料。
展宁怔怔望着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平素在他面前,或精明或坚韧,或算计或冷清,却少有这般呆呆愣愣的模样。严恪瞧了不由一笑,笑意从眼中漫出,眼中的沉静与严正淡去,属于面相上的风流便显露无疑。
展宁怔忡之外,觉得心里莫名被什么重重撞了一下,耳后也有点发烧。她赶紧移开了视线,接着才问出了自己的疑惑,“世子为何要帮我?江南这一趟,即便世子无心,可落在别人眼里,大概会将世子与睿王爷划作一脉吧。”
展宁说着,心底隐隐更生了愧疚。
严恪与她往江南走这一趟,还真是被她坑得挺深。
被追杀受伤不说,原本中立的立场也被打破,别人不说,至少在马文正背后的皇子眼中,严恪身上睿王党的标签多半是打上了。
而严恪当日便说过,以他的身份,是没有必要去站这个队的。
展宁心中不解,严恪却又笑了笑,他与她站得很近,彼此目光相对,能清晰看见对方眼中的任何情绪。他认真与她道:“我觉得,你或许不是我曾经以为的模样,我想想看一看真正的你。而我帮你,也是在帮我自己。”
帮他认清自己的心意,善待自己的心意。
严恪这一番话,让展宁更加不敢深想,一深想便觉得心里乱得厉害。
但她想再说什么,时机却已不大合适。
一串马蹄声由远极尽,她转眼望去,只见严豫与之前的侍卫正疾驰而回。
严豫身后还紧跟了一道火红的身影,对方骑术了得,与严豫几乎是齐头并进。
待行得近了,展宁瞧出,那是个身量窈窕的年轻女子,年龄大概十六七岁,五官明艳,面上自信满满,看人之时也带着几分娇嗔,给人的感觉便像是清晨带露芙蓉,艳丽尊贵,张扬肆意。再瞧那女子的衣着,并非梁朝的雅致繁复,而带着北漠的简洁大气。
展宁联想到之前那侍卫隐约提到的一些话语,心中对这个女子的身份已有了九分肯定。
她恐怕就是北漠恭帝最宠爱的女儿,与北漠使团一道来燕京的心玉公主。
只是她独身一人来此,是为了什么?为了严豫吗?
难不成这位传言中彪悍至极的主,来梁朝和亲,还真是看上了严豫?
展宁一想到这个可能性,面上不自觉便带上了几分笑。
她相貌生得极好,这一真心笑起来,眉目更显动人。
严豫与那红衣女子的马转眼间便至跟前,两人先后勒马停住。严豫瞧着展宁面上笑容,再瞧瞧站在她身旁的严恪,目光微微一凝,本就带有不耐之色的脸上又多了些不虞,他与展宁道:“外面风大,你呆在这里做什么?回马车上去。”
展宁尚未回话,那红衣女子却先一步翻身下了马,转到展宁跟前,细细打量起展宁来。她的目光大胆且肆意,出口的话更是豪迈,“你们梁朝的男的,怎么长得比咱们北漠的女人还秀气。”说着,她又瞅了瞅旁边的严恪,摸摸下巴,一副品评的模样,“啧啧,我那几个哥哥跟你们一比,简直不能看……”
展宁早听过这位心玉公主的传言,如今一见,倒觉得闻名不如见面。不过她性子内敛,并不会轻易将心中想法写在脸上,较陌生人看出来。
而以严恪那般个性,被人这般打量品评,显然不会太高兴。不过他也猜出了对方的身份,不至于与一个姑娘计较,同样也就没说什么。
展宁和严恪两人都很表现得克制,那红衣女子自己说了一阵,没人应声,也没觉得尴尬,却转而回头与马上的严豫一笑,笑容明艳夺目,“不过比起来,我还是更喜欢你这种类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