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明,东方的苍穹像是一条濒死的鱼,半滚不滚地翻着白花花的肚皮。
忽而朝阳升起,惊动树梢上的几只乌鸦,呱呱叫着扑棱棱地飞走了。
孟离和绝尘二人走了一夜,几乎是漫无目的的,因为他们也不知道念念朝哪个方向走,会到哪去。而他们也无法再在那间磨坊里多呆一刻,竟像是逃跑一样,逃离了潭州城的地界。
一路无话。
孟离不愿意再去追究绝尘。不是她不想,而是因为疲惫。她懒得追究、懒得拷问、懒得再把火撒到谁头上。
生而为女子,她感到不平,这世道对女子有太多的对不起。
可她什么都做不了,就算把大和尚打死了能怎么样,把那几个畜生打死了又能怎么样,那也换不回从前那个单纯的小狐狸,也改变不了天下人对女子的偏见。
她只觉得这人间太冷,就算太阳每天照常升起,依然晒不干角落里那些潮湿粘腻、苟且肮脏。那些最隐秘腥臭的,肆意横行,反倒是正的、光明的,要躲着他们,绕得远远的,不然就要被一起拉进去,腐败殆尽。
绝尘却感觉自己的心上好像被挖了个洞,空空的在漏风。
刚开始的时候,他并没有想明白这个洞是什么。可当他望着孟离失魂落魄的背影,不声不响,却那么纤瘦,又那么扎眼,忽然明白自己也跟孟离一样,在念念离去时,身体里的某一部分也跟着离去了。
他感觉自己的世界在崩塌,从前认知里的有些东西被颠覆了。事情并不是他原本想的那样,妖有时候也可以很好,人有时候可以连魔鬼都不如。他没有资格说孰对孰错,他也根本看不清孰对孰错。
而他自诩干净利落、光明正义的双手,此刻竟染着脏污的鲜血,亲手断送了一个美好的女孩子的后半生。
他想跟念念说对不起,想跟孟离说对不起,但他又觉得可笑。“对不起”这三个字在此时此刻,是多么苍白无力啊。他只是跟在孟离后面,默默地走着。他甚至希望孟离能回头骂他一句,打他一顿,那都是他应得的。
然而,孟离却只是在前面走着,机械地走着,这让他感到自己更加罪孽深重。袈裟已丢,他没有资格拿这禅杖,他,不配念佛。
他其实也很想问孟离关于鬼火和黑影的事,心觉是木属灵核的缘故,但又不确定。可他连这个也不敢问,或者说,他没脸去问。
两个人就这么走着,走着,一直走到星星越来越少,天越来越亮。
可是,天亮了,然后呢?
孟离蹚着步子,向前拖拉着,不知觉地踩到个什么东西,沙拉一声。
她木然地停住脚步,低下头,看见脚下竟是一叠惨白的纸钱。她又抬起头,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另一座城里。
时间太早,街道两边的商铺还没有开门,只有零星的几家正在卸挡门的板子。有伙计出来扫地,像是在为开张做准备。
呜呜的声音钻进她的耳朵。
是苍蝇蚊子吗?
她随手在耳边拍打两下,发现那呜呜声并没有减轻,反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立体了。
飘散成沫沫的思绪被拉回来,她看见不远处有几个惨白的灵幡在摇晃。黑黢黢的棺材像个幽灵车,被人抬着,平缓地往前飘。不时地,一把把纸钱噌地被丢上半空,呜呜的哭声时断时续,像杜鹃的哀鸣。
哦,有人死了。
孟离停顿的这会儿,绝尘已经快跟上来了。
他见那支出殡的队伍正渐渐走得近了,就想叫孟离给人家让开一点路。
可他刚要开口,却忽然意识到,念念的事对孟离来说,伤痛可能并不比这家死了人的少多少,他又有什么资格让她给别人让路呢?
于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了。
孟离面无表情地看着出殡的队伍,又面无表情地低下头,继续往前蹚步子。绝尘跟在后面,欲言又止。
就这样,两伙人狭路相逢。
出殡的队伍缓缓前行,走在前面的是个端着火盆的青年。
他看见空荡荡的大街正中央,好死不死竟有个人直愣愣地往前走,也不知避让一下,便大喝一声道:“喂!那个走路的,你看着点路行不行?怎么还有你这样往棺材上撞的?”
孟离却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依旧自顾自蹚步子。
“喂!我说你聋了吗?没听见我跟你说话吗?”
“喂!你让开点!”
“喂!!”
青年快步走到孟离面前,想把她轰走。然而无论他怎么叫嚷蹦跳,孟离就跟瞎了一样,直戳戳地就知道蹚步子,完全把那人当了个屁。
绝尘赶了两步,想跟那个青年道声歉。结果还没等赶到,那青年竟伸出手,要去扳孟离的肩膀。
糟了。
只见孟离站住脚,缓缓偏过头,死死盯着自己肩膀上多出来的那只手,眼皮不眨,眼珠不错。
青年打了个寒战,赶紧缩回手。
绝尘暗道不妙,大跨两步来到青年面前,行了个佛礼道:“阿弥陀佛,这位施主,我的朋友近来也是刚刚失去一位挚友。心中哀痛,两耳不闻他事,这才冲撞了施主,还请施主原谅。”
青年撇撇嘴,刚要还一句什么,身后忽然走出一位老者,欠身道:“法师言重了,我们也正遭受着失友之痛,故能感同身受。小儿不懂礼数,我们给法师和这位姑娘,让开一条路便是。”
说着,他使了个眼色,拉着青年往一边闪。
绝尘躬身致谢,暗自松了一口气。谁知那青年却心存不满,嘀嘀咕咕道:“我们这么多人,凭什么给她一个人让路啊?再说了,我们送走的可是恩人,她不过是死了个朋友,能相提并论么……”
老者忙拽了拽青年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然而,一切已经太迟了。
孟离缓缓抬起头,两只眼睛狠狠扫到青年身上。那眼中不见生人的灵光,反而阴沉得深不见底,仿佛谁看了一眼,就要被吸进无边黑洞之中。
“你说,谁死了?”
不知是因为一夜未说话还是怎的,她的声音竟沙哑得像是用铁钎在刮擦老树皮,又像是野兽在骨头上磨蹭着牙齿。
她双颊凹陷,脸上毫无血色,眼球却如墨一般黑,看上去比鬼还像鬼。
青年被孟离这副鬼样子吓了个半死,脚没站稳,差点一个跟头栽进他爹怀里。
老者像是嗅到了什么气息,赶紧把儿子护在身后,赔笑道:“姑娘莫生气,小儿无礼,他不是那个意思。”
孟离却不去看那老者,只是把深井一般的眼睛瞪着那端火盆的青年,又一字一顿道:“你说,谁死了?”
绝尘看见那幽蓝色的鬼火又一次从孟离的头上升起,赶忙上前劝阻:“孟姑娘,你……”
话没说完,那青年竟大叫一声,指着孟离的头顶,失声道:“爹!有鬼焰!她不是人,她不是人啊!”
老者也疾速向后闪身,拉着青年与孟离中间隔了一段距离,双手虚空几划,两道镇鬼符顷刻而成。
绝尘忽地看向这一队出殡人,这才意识到这不是普通的百姓,而是懂道行的世家。
“不要!她不是!”
然而,并没有人听他的。老者手上的两道镇鬼符转眼间已经挨到了孟离眼前,眼见着就要拍在她的脑门上了。
谁知孟离竟连手也不抬,只瞪了那两道符一眼。随后,便听见噗噗两声,两道镇鬼符顿时灰飞烟灭。
“何方妖孽在此行凶?还不快现出原形?”
老者大喝一声,出殡的队伍立刻放下棺材,迅速将孟离二人包围在中间。
他们手中牵着银索,脚步细碎,绕着两个人兜圈子。
绝尘看出这是镇鬼的法器,还不是寻常的那种,便正色道:“各位施主,我的这位朋友是人,不是妖精邪祟!还望各位把法器收起来吧!”
其实,他倒不是怕这银索会伤到孟离,而是怕这些不知深浅的把孟离惹怒了,自己把自己搭进去。
那老者却以为绝尘肉眼凡胎看不出孟离古怪,朗声道:“和尚小心!这女子是鬼变的,待我们收服了她,救你出来!”
说着,银索唰啦一声扬上半空,劈面朝孟离砸过来。
绝尘挥起禅杖,想要把银索拦住,却发现银索在半空中停住了。
“孟姑娘!”
孟离神色不变,甚至连手指都没有勾一下,周围套索人的脸上却立刻浮现出难以忍受的神情。
他们牙关咬紧,双掌擎天,勉力支撑着银索,却也是强弩之末。
突然,孟离眼皮一跳,头顶的银索轰的一声碎成了渣子,稀稀拉拉掉落满地,周围的人也纷纷惨叫着向后跌去。
那老者和青年更是脸色苍白,嘴角涌出一股鲜血。
法力波以孟离为中心向四周震去,瞬间冲到了停在地上的棺材旁。只听见咔嚓一声巨响,棺材顿时炸成了无数块狼牙锯齿的木头片子。
里面的尸体弹出来,砰的一声摔在孟离面前。
老者和青年大叫一声,双双跪在地上。青年更像是要磕头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家祖宗从棺材里掉出来了。
孟离的目光停在尸体上,头顶的鬼火竟像是突然被浇了一盆冷水,转眼间就熄灭了。
因为那具尸体不是别人,却是江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