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倭军大举攻袭润州之初,京中闻听此讯,朝野上下即人心惶惶。

之后又闻倭军率七万兵力攻打江都防线,四下更如热锅上的蚂蚁,大多官员一面心急如焚,一面又认定江都水师定然不敌,只有三万水师,拿什么抵挡七万倭军?

合着那位抗倭大元帅,手握八万、以及之后朝廷再次增派的三万兵马,拢共十一万兵士,她却只操练了三万可以出海的兵卒出来,简直形同儿戏!

早朝之上,诸多官员对常岁宁的对敌布防能力提出了质疑。

在他们大多数人看来,如此敌我悬殊的海上对敌之法,倭军攻上岸来,恐怕是迟早之事!

倘若海上失守,陆地之上,何人主持大局?

抗倭大元帅?且不论她是否能活着从海上回来,纵然能,一个连海上防御都没能守得住的“大元帅”,还敢将陆地防守全部交予她一人之手吗?

于是有官员提议,需趁早在江都及沿海各州着手准备陆地防御,言辞间并将此称之为“亡羊补牢”。

此时提议易帅,显然是不妥的,所以,便有了使监军太监前往之举。

大盛历来有宦官监军之例,监军太监持天子令,以督地方军事,所到之处,光焰殷殷。

更何况,此来之人乃是喻增,其为官宦之首,分量不言而喻。

选择让喻增前来,是各方官员权衡之下的提议,一则,喻增分量在此,有望弹压得住江都局面。

再者,与寻常宦官不同,他有多年随军的经验,曾为先太子殿下亲信,文武双全,有治军之能。

至于那劳什子“四爹”的身份,大多人只当作个笑话来听罢了,喻增此人,心性冷清孤僻,这些年来与常阔等人往来也并不密切,他忠于的只是先太子,而非先太子部下。

且皇命在身,若他敢怠慢徇私,那这司宫台常侍之位,便也算做到头了。

退一万步说,与势力盘根错节的前朝官员不同,宦官一旦离了京师,实权便被腾空了大半,不必担心他会脱离天子掌控。

以上这些,天子自然也都想到了,但除此外,圣册帝另还有一重不为人知的考量。

此行喻增持节赶赴江都,身边还有若干六七品上下的官员随行,他们大多出自兵部,但背后代表的官员势力却并不相同。

喻增抵达江都刺史府时,刺史府上,以王长史为首的一众官员皆出面相迎,姚冉与王岳也在其中,只骆观临不曾出现——没办法,生而为已死之人,见不得光。

听闻有京师钦差前来,李潼也悄悄过来瞧了瞧,透过大开的厅门,隐约瞧见了那朱袍太监的面容,不禁在心中暗忖,虽是个宦官,且是个上了年纪的宦官,生得倒是极好。

“李姐姐……”见李潼从前面回来,元淼和元灏姐弟二人迎上来,元淼有些不安地问:“海上可有大人的消息传回?”

“消息暂时没有。”李潼叹气道:“麻烦倒是已经来了。”

监军太监,代天子监察军事,亦有问罪处置将帅之权。

李潼心中又如何不担忧,军中传回的确切消息,停留在了常大将军亲自离营出洋……

如今常妹妹在海上,常大将军也在海上……数日前,她已写信送回宣州,告知了母亲常大将军出海之事。

至于岁安那边,她暂时尚未去信,从江都传信到北境,少说需要十日,信送到时或许又有新的消息了,眼下一切尚不确定,还是再等一等吧……

现下李潼只期盼着,能等到好的消息从海上传回。

可那是广阔无边际的黄水洋啊,诡谲的风浪,凶残的倭军,又是以少敌多……

究竟要怎么赢呢?李潼日日夜夜在想,却怎么也想不到。

但是,她是她,常妹妹是常妹妹啊,常妹妹总能做到旁人做不到的事,这次,必然也不会例外的吧?

李潼怀此想法,才得以保持镇定,这些时日仍能做到每日带着元淼和骆溪学习作坊事务。

四大作坊,今已初具雏形。

沈三猫和阿澈也每日忙得脚不沾地,时时跟随孟列身后,招纳安置工匠,置办各坊所需用具,乃至开始着手拟定坊规。

孟列沈三猫等人,也在时刻忧虑战况,但谁也不曾停下手中的差事。

孟列每日都会问起军中有无消息传回,在心中默数着对战的日子。

此一日,天色黑透后,忙了一整日的孟列,回到刺史府中,方才得知喻增来此的消息。

听到这个名号,想到殿下此前提及的怀疑之言,以及这些时日他令京中暗桩深挖到的,有关喻增家中之人的一些可疑之处……孟列于夜色中转头,看向喻增一行钦差下榻的前院。

作为殿下曾经的亲信,喻增自然是见过他的。

如今殿下未归,为免除不必要的麻烦,他暂时不宜与此人相见。

出于谨慎,接下来两日,孟列再未回刺史府。

如此等了两日,仍未等到确切军情传回,喻增并未着急提及接管陆地兵权之言,但那些跟随前来的官员们,却已经没了耐心。

他们其中有人开始不客气地质疑道:“……如此要紧关头,按说前线至少每隔三日便须传讯回营,可如今尔等却道迟迟没有战报传回,本官是否该怀疑,江都刺史府有刻意瞒报之嫌?!”

“三日一传讯?那这位大人可知,前线开战处,距离岸边有多少海程?船只多久可以抵达返回?”姚冉冷静反问。

那名官员被她问住,神情不禁气恼,他如何能知晓得这般清楚?

“大人一概不知,但大人张口便敢有问罪之言。”面纱下,姚冉嘴角勾起一个讽刺的角度:“且现如今海上多见西北风,由前线返回,需逆风行船,速度较之平日更慢倍余,消息传回滞缓,并非人力可以左右。”

被一个年少的女史如此态度对待,那名官员面色愈发难看,拿发难的语气问:“……但若因此延误陆地布防,试问谁能担待得起?你一个区区女史吗?”

姚冉目不斜视:“我家大人出海之前,已将各处防御布置妥当,断无因海上战况延误陆地布防之说。”

“布置妥当?”有官员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道:“纵然如此,却也还须有人主持大局,常刺史远在海上,胜负不明,只恐届时鞭长莫及。”

他浑然一副不与女子多言的面孔,转头向喻增拱手,道:“喻公,我等奉圣命而来,如今海上战况危急,为稳固江都局面,您还须及早应对才是。”

是在催促喻增尽早接手江都兵权防务了。

一直未曾言语的喻增,终于开口,拿幽沉无起伏的语气道:“再等一日。”

他道:“明日天亮之前,若再无确切战况传回,即由我等奉命接管江都防务,以备倭军攻来。”

于公于私,他都必须这么做。于公不必多言,奉命行事。于私,如若任由江都陷入更糟糕的局面,来日她和常阔亦要担下更大的罪责。

虽然他清楚地知道,这些随行的官员各怀心思。

离开前厅之际,那名被姚冉堵了几句的官员,睥睨地瞥了姚冉一眼,拂袖冷笑而去。

明日之前,纵然等来消息也是无用,除非是大胜的消息!

但是,大胜?那常岁宁拿什么大胜?

倭军大肆进攻,她只以三万兵力应对,倒不知这三万人,在她这自大狂妄的主帅的带领之下,如今还剩几人在苦苦支撑?

她愿意逞强赶赴前线,如此也好,恰给了他们顺理成章取回兵权的机会。

一个借着乱世这股东风,迅速扬名的小女郎,打了两场胜仗,便当真以为自己本领了得,能独吞得下江都这处宝地吗?

她怕是根本不知道,她的种种霸道之行,以及在江都的诸多出格举措,究竟得罪了多少人,又触犯了哪些人的利益……

那些提议让监军接管江都兵权的官员,哪个不是早已视她为眼中钉?

如此不自量力之人,到头来,却根本无需他人出手,眼看便要亡于自己的狂妄之下了。

不是放下大话,倘若江都有失,她便提头来见吗?

能否履行诺言,端看她是否能够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众人离开后,姚冉站在原处,无声收紧了十指。

这些所谓朝廷官员,真正关心的根本不是战事,而是刚嗅到江都危急的气息,便急于派出各自爪牙,试图来分食江都了……

口口声声为国为民而虑,实则全是唯利是图,以及狭隘的傲慢。

从这数日的态度来看,姚冉觉得自己甚至可以认为,他们已认定、更甚是希望海上传来战败的消息,以此满足自己分食利益的企图,及心中对她家大人的不满。

他们不满那个行事张扬自我的“小女子”处处压在他们头上,他们很乐见那个“小女子”就此跌落,然后他们便可以傲慢地说一句“早就说过,区区女流,何堪大任”。

哪怕,那个“小女子”的跌落,要以无数将士的性命鲜血作为代价,他们也依旧乐见,并不吝为之窃喜。

他们不在乎真正的输赢,他们看不到长远的得失,他们眼中只有自身党派,乃至整个父权的利益与输赢。

国难当前,民生煎熬……大人为江都呕心沥血,而今拼死杀敌护国之际,却要遭如此蛀虫趁虚觊觎!

江都是经大人之手重建,不该毁于倭军之手,也不当由这些争权逐利之辈肆意摄夺!

姚冉心底烧起一把怒火与哀愤,又不禁怨怪自己仍然力量渺小,不能在后方替大人分忧更多。

她很快收起无用的心绪,寻到王长史与骆观临,将那“一日之期”说明。

骆观临听罢,心中竟也跟着生出一股无名怒气,那些只知弄权之流,值此乱局之下,吃相愈发难看了!

除此怒气之外,他又怀有两分不为人知的心虚,他这几日反复对照钻研过了,他之八字,竟果真有妨克上主的可能……

他很想将那些书给撕了,只当它们危言耸听,但这也不妨碍他很想将常岁宁的八字取来一观,好看看她的命硬是不硬,经不经得起旁人来克……

骆先生的复杂心情暂且按下不说。

当务之急,是尽量商榷出应对缓冲之法。

当日,刺史府即暗中使人秘密赶往军中,再次探问海上军情。

天色将暗之际,忽有一队十人快骑踏着晚风归来,却非刺史府派去的人。

这些快骑来自军中,他们在刺史府下马之后,疾奔间,口中即高呼道:“——捷报!捷报!”

军报本为严肃之事,但他们的报捷声中,俨然掺杂着压抑不住的激动与兴奋。

消息很快传到王长史等人耳中,姚冉是最先赶到前堂的,就连骆观临也丢下笔,快步跟了过去。

喻增未曾前来,但那些官员很快赶到。

他们到时,正听那报讯的士兵高声道:“……此番对战倭军,我军大捷!”

“大捷?”一名官员上前来,微眯着眸子问:“不知是何等大捷?”

两军多日战疲之下,拖着伤亡之军,各自后撤休整……许多武将敢厚颜将此也称之为捷报,但他们却是不认的!

在他们看来,这士兵口中捷报,大抵也是如此,直到那士兵目色炯炯,满脸振奋而真诚地报道:“此一战,由主帅领兵,我军于海上缴获倭军战船四百余艘,当场挫杀倭军足足三万!”

那名官员愣了一下,才问道:“……多少?”

“至少三万!尚不包含伤重逃窜者!”

“……”

一战杀掉了三万倭军?

她手下统共三万水师……这是怎么杀的?!

那些官员惊疑不定间,那士兵已取出战报,双手呈向王长史。

王长史看罢,含笑递向为首的官员:“其上确有我家大人帅印,料想不会有假,如此战况,不知是否合乎诸位大人对‘大捷’二字的定量?”

那几名官员面色各异,却也很快露出笑意:“如此自是大捷!可喜可贺也!”

他们心情复杂地接过那封战报之际,只听白日里那名女史询问道:“长史,如此捷报,是否要尽快呈往京师?”

王长史未及开口间,那名报讯的士兵继续一脸真诚地道:“主帅有言,此捷算不得什么,令我等传回只为安江都民心,待她取下倭军主帅藤原麻吕首级,让倭国上表请罪书,再一并报于京师不迟!”

手持战报的官员眼角狂颤:“……”

好一个“算不得什么”!

如此自大,却又……却又叫他们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妥。”面具遮面的骆观临半边身子隐在昏暗中,幽幽道:“如此紧要军报,若不及时发往京师,岂非有瞒报军情之嫌?”

众官员:“……”

骆观临在心中解气地冷笑一声,要报,为何不报?正该给京师那些吃相难看之人一些像样的震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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