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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皆怪固安未能及时察觉阿慎所犯恶行,由母亲一味偏袒包庇之下,竟使常大将军之子牵连其中,若消息传至扬州常大将军耳中,或还会因此影响扬州战局——”

明洛不安愧责地道:“固安为明家长女,本有管教约束胞弟之职,此番阿慎酿此大祸,固安实难辞其咎,请姑母责罚!”

圣册帝看向她。

明洛现下跪着的地方,正是白日里昌氏所跪之处。

昌氏请罪许久,忏悔许久,哭了许久,又狡辩许久,最后竟连“妾身本意正也是为圣人为明家而虑”这种连她那蠢货儿子都骗不住的鬼话也往外倒。

圣册帝至今的脸色仍是微沉着的。

“那昌氏母子,一个行事日渐荒诞大胆,一个自以为是,为一己私利就敢将后宅手段搬弄至朝堂之上,蠢而不自知……看来朕从前还是太过包容他们了!”

察觉到天子怒意,明洛将身形伏得更低了。

很快,那帝王便将外露的怒气敛起,语气里只剩下了依旧令人紧绷的沉肃:“纵论起欠缺管教约束之过,也当由你父亲领罚,自怪不到你头上来——起来吧。”

明洛便只敢应“是”,缓缓起身来,侍立一旁。

她很清楚,姑母从不行昏庸迁怒之举,她方才的请罪,看似是要与昌氏母子共担责罚,实则却是以此与之划清界限。

“事已至此,长孙氏步步紧逼,无回旋余地……便也只能委屈那位常家郎君了。”圣册帝缓声道:“朕听闻,常家郎君已考入玄策军前锋营……这本是个好儿郎,阿慎远比他不得。”

帝王的声音里有一丝极淡的惋惜:“但朕别无选择,实护他不住。”

明洛:“圣人是为朝堂安稳而虑,此非圣人之过。”

“对也好,错也罢,朕此次,都只能做一个辜负忠臣的昏聩之君了。”

帝王的话语中有自省,有惋惜,却唯独没有半点迟疑与不忍。

明洛对此早已司空见惯。

姑母会如何选,在她从嫡母口中听到那完整的真相之时,便已猜到了。或者说,根本无需猜。

那位本有大好前程的常家郎君,注定要蒙冤到底了。

这固然是很可怜的,但这般可怜之人,自古以来比比皆是啊。

怪只怪,相较之下,这可怜人的分量太过轻贱,掌权者为了保全更大的利益,轻贱者便理应被牺牲掉。

作为皇权朝堂之下的牺牲品,那常家郎君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明洛眼底也有一丝无可奈何的怜悯之色。

“至于常大将军那里……”圣册帝道:“常将军虽忠,但所忠之人是‘阿效’,不是朕。此一点,自十二年前北狄一战其违抗圣命之际,朕便看得分明了。”

她轻叹口气,道:“所以,为保扬州战事安稳,朕只得暂且将此事瞒下。”

言毕,圣册帝便使了心腹入内,令其务必截停去往南边的与常岁安一案有关的一切密信消息,绝不能让京师此事传至常阔耳中。

“待常将军得胜归京后,朕会亲自同他解释——此战关乎甚大,朕相信,常将军既为心系百姓之良将,必能体谅朕此时隐瞒之举。”

“朕亦经历过丧子之痛……”圣册帝的声音低了一些,自语般道:“江山子民为先,许多时候朕且没有选择,更何况是其他人。”

明洛未敢接话,只静静站在那里。

是啊,曾经选择牺牲了自己的骨肉的姑母,又怎会对旁人的孩子心软。

可姑母……并不全是为了江山子民不是吗?

毕竟姑母最终可是坐在了这至高无上的龙椅之上。

作为得益者的姑母,怎能要求如今这般被动的常大将军,与曾经主动促成一切的她感同身受呢?

这是有些不讲道理的。

但为君者不需要讲道理,而为臣者只能选择体谅。

若无法体谅,那便是自掘坟墓了。

但无论明面上体谅与否,有此隔阂后,常大将军都不可能得到圣人分毫信任了。

兴宁坊里的那座骠骑大将军府,注定是要消失在不久后的将来了。

至于住在那座大将军府里的养女,按说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了,可是……

明洛又想到了天镜国师此前那句实在碍事的卦言,和帝王心中不曾打消的念想。

恰是此时,圣册帝令内侍传天镜国师。

天镜国师到来之时,圣册帝交待明洛:“固安,你且去偏殿看一看。”

昌氏尚在偏殿内。

明洛应下,退了出去。

很快,一同退出去的,还有圣册帝身边的心腹内侍。

有些话心腹能听,但有些话不能。

须发皆白的天镜国师行了道礼,询问道:“陛下近日龙体安否?”

“多亏了国师炼制的丹药,朕疾已愈。”

“那不知圣人此时召贫道前来,是为何事?”

“还是那则卦言……”圣册帝看向那老道人似能洞彻一切玄机的双眼,“朕与那个孩子的羁绊,究竟是凶是吉?”

天镜国师缓缓摇头:“恕贫道无能,尚未能卜测得出。”

圣册帝看着他:“是未能卜测出,还是国师不肯泄露天机?”

面对帝王此问,天镜国师并无半分惶然,只道:“贫道当年初见圣人出生之际,便窥得圣人有帝王之相,圣人既为天定之君,只管安心顺应天意便是。”

“天定之君……也是有定数的,朕时常想,定数的尽头会是什么。”

圣册帝低语间,看向那樽焚着安神香丸的三足金乌香炉,出神般道:“国师可知,朕的孩子,或许已经回来了。”

天镜国师眼神微震。

“陛下是指,那天女塔……”

“是。”圣册帝道:“正因是得了国师那则卦言提醒,朕才有此猜测。朕已借塔中阵法试探过她,只是并未见异样。”

天镜国师眼中惊惑不定:“那圣人为何仍存此猜测?”

圣册帝:“阵法或会出错,人为亦不无可能。”

天镜国师:“如若果真是骨肉至亲……母女之间,或会有所感应才是。”

“若她刻意将一切可感应之迹藏起,不愿与朕相认呢?”圣册帝眉眼间有一丝复杂的失落之色,“也或许……的确是朕多思了。”

天镜国师若有所思。

片刻后,天子的声音再次响起:“故那则卦言,还请国师务必多加用心留意。朕与那个女孩子之间,除吉凶羁绊之外,更有朕另在意之事……”

“是。”天镜国师应下:“贫道明白了。”

天镜国师离去后,圣册帝的视线再次落在了那樽香炉之上。

凡是在甘露殿侍奉的宫人都知道那樽香炉的特殊之处,需格外小心对待,不容有分毫闪失——那是先太子殿下东宫里的旧物。

圣人每每看向香炉时,必然是念起先太子殿下了。

此刻便正是如此。

香炉上方极淡的香雾缭绕飘散着,正如圣册帝心中那一丝始终看不真切,抓不安稳的猜测。

若果真是阿尚,若果真不愿与她相认……这其中缘由,旁人不知,但她知。

而她的阿尚,向来重感情,尤其爱护她的部下同袍……

若是阿尚,便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常家郎君蒙冤而死。

可即便是阿尚的魂魄,被困缚在如今这一无所有的躯体里,也并无撼天之力,行事总需顾及后果。

那么,身处绝境之中,会为了救人,来认她这个阿娘吗?

显然,这也将是一个试探的机会,且要比那阵法更可用。

因为她的阿尚,自己可苦,可死,却最见不得身边之人受苦,受死。

自己不惧,却会为身边在意之人而惧。

从这个孩子还很小的时候,她就很清楚这一点了。

曾经她借此做了许多事,从让那个孩子穿上男孩子的衣袍,再到之后的一切……

她是不是一个很卑鄙的母亲?

而今,她在等着那个唯一有资格回答这句话的人,回到她身边来。

她需要阿尚,大盛也是。

……

同一刻,侧殿内,昌氏缓缓张开眼睛,看着四周陈设,有着短暂的呆滞与茫然。

意识很快恢复,她想起了自己昏迷前的一切。

她今日入宫同圣人坦白一切,胆战心惊而又恐惧绝望,加之多日未曾歇息好,最后竟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昌氏面若死灰,从榻上坐起身来,看向一旁的背影,试探开口:“……洛儿?”

“母亲醒了。”明洛声音很淡,并未回头看昌氏。

昌氏已顾不得也不敢去追究她的态度,只不安地问:“圣人她……”

明洛漠然打断她的话:“圣人自会将一切安排妥当,母亲既醒了,那我便送母亲出宫吧。”

历来外命妇也没有在宫中留宿的规矩,且这般关头,盯着的人有很多,若开留宿先例,会惹来不必要的猜测和麻烦。

昌氏便只能匆匆起身,跟在明洛身后出了侧殿。

宫灯高悬下,昌氏看向寝殿方向,犹豫着问:“我是否应先去拜别圣人……再出宫去?”

“不必了,圣人已有交待,只待母亲醒转,遂出宫回府即可。”

“也好……”

出了甘露殿后,昌氏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座帝王之所,心中升起无限悲凉与不甘。

这大约是她最后一次有机会来这里了。

因碍于明家声誉之故,固然不会有任何罪名降到她身上,但此事之后,等着她的……

今日,圣人答应了她不会迁怒昌家,但前提是她自己担下并了结一切罪责。

自我了结的选择有很多,是服毒呢,还是白绫,或是自裁?

昌氏嘴角泛起一丝惨淡的笑。

曾经消失在应国公府的那些妾室,或连妾室都还不是的女人们的死法,如今倒轮到她来选了……

昌氏看向走在前方的明洛。

她还记得,这位县主的姨娘,是毒死的。

谁让她的女儿运气好,被选进了宫,入了圣人的眼,且成了县主呢。

运气总是有限的,女儿运气好,那做姨娘的便只能倒霉了。

县主的姨娘总不好直接见血光,否则还是有点麻烦的,所以她让人下了一种毒,会让人慢慢病死的毒。

这件事没有被人发现。

但她有时会想,明洛是否怀疑过什么呢?

因失去了一切,此时思绪有些涣散的昌氏下意识地看着明洛。

明洛察觉到她的视线,脚下微微一顿,道:“此事虽有圣人安排,但母亲亦不可掉以轻心,还需留意提防变故发生。”

昌氏略一怔,看了一眼跟在后面五步开外的侍女,便压低声音问:“洛儿口中的变故是指……”

明洛边走边道:“母亲今日也说了,那冯敏失踪之事,必是常家女郎所为——”

“可既有圣人在,一个冯敏想必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了……”

在明洛的示意下,那侍女的脚步又慢后了些。

明洛这才缓声道:“母亲怕是没听懂我的话,这变故的重点不在那冯敏,而是在那常家女郎。”

昌氏眼神微变:“常岁宁?”

明洛:“圣人出面,按说不会再有意外出现。可有些人,天生就很不识趣,纵无胜算也敢鱼死网破……”

昌氏面色变幻不定。

没错,常家那个贱人,的确不可能安分下来,必然不会就此罢休……

她的下场固然已经注定,但她还要为昌家上下留一条活路,所以这件案子她也不可能完全撒手丢开,就地躺下等死。

且除了不甘,她心中尚且有恨。

归根结底,她走到这一步,若往前追溯,都是因那常岁宁而起!

从她打伤阿慎开始,才有了之后的一切!

越是身临绝境,明知下场无法改变之际,人便越不会自悔自省,而只会恨人怨人,将一切不幸归咎于她人——

昌氏的这份怨恨,几乎是理所当然地转化为了想要拉对方一同去死的杀心。

可她尚有一分理智,圣人今日有明言警告,让她不可再自作主张行事……

直到接下来,明洛听来无意间提起的一句话——

“有些人似乎生来就是祸星。”明洛看向前方夜色,声音低低地道:“看来天镜国师的那则卦言果真没错。”

昌氏便问:“什么卦言?”

明洛顿了片刻,才问:“母亲可还记得天镜国师曾有夸赞常岁宁面相极贵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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