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如鹅毛,车行缓慢。
回到医馆时,三人已经冻得全身发抖,长青赶紧把炉子打开,屋子里渐渐有了热气。
隔壁食店送了羊肉锅子来,三人吃得暖烘烘的,这才有功夫说话。
锅子吃完了,炉子上煮了茶水。
“今日真是白走这一遭,吓死我了。”
孙大夫瞪了他一眼:“没见过世面,有什么好吓的。”
“师父,你可别说我了,我都看到你手抖了。”
“胡说,我什么时候手抖了?”
“给长公主下跪的时候。”
孙大夫吹胡子瞪眼,却没有反驳,那可是长公主啊,谁不怕?
漱玉给三人倒了热茶,把手放在炉子旁边烤着,抬头看向孙大夫:“师父,我今天听到那两位失踪的医女,其中一位刚买了两枚香妃玉的手镯。”
孙大夫端杯子的手一滞,随即面色凝重地说:“今日我也听到了一点风声,还有就是前些日子东市失窃,有几家玉石店的账册被偷了。”
漱玉眉头一凝:“可是卖香妃玉的铺子?”
孙大夫凝重地点了点头。
长青见两人深情莫测,听得一头雾水:“什么意思?和香妃玉有什么关系?”
孙大夫一口喝掉茶,拄着拐杖往内室去:“秦艽随我进来。”
进了内室,漱玉看到矮桌上放着那本《毒经》。
“今天听到这些事,我心中已经在思量,不管是医女失踪,还是玉石店账册失窃,肯定和沧澜山庄脱不了关系,那么,我可以肯定,沧澜山庄的人已经来了京都。”
屋外黑云压顶,大雪飘飞。
屋内烛火重重,两人的脸色都有些阴沉。
沧澜山庄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漱玉觉得头顶的那把刀摇摇欲坠,心口的石头越来越沉。
孙大夫知道用香妃玉石可以隐藏药女的气味,那么沧澜山庄的人肯定也知道,所以医塾里戴着香妃玉镯子的医女失踪了,他盯着漱玉手上的镯子,普通人肯定瞧不出银壳里面是香妃玉,但是沧澜山庄不是普通人,而他们说不定正躲在暗处伺机而动,就等着猎物入网。
“这个镯子你不能戴了。”孙大夫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我最近研究了一个方子,或许能够改变你的气味,只是......”
漱玉缓缓褪下镯子,烛火下眼神坚定无比:“师父,我要用毒!”
孙大夫也是真的没有办法了,不论是戴香妃玉的镯子,还是研究散香丸,都是治标不治本,只要秦艽药女的身份暴露,谁都救不了她,但是纵容她用毒,他又狠不下心。
漱玉却突然豁然开朗:“我之前犹豫是因为师父说如果有一天我成亲生子也许会后悔,可是沧澜山庄的人已经追来了,沧澜山庄能够霸居岭南几千年,手段自是不必说。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我不想如此惶惶不安地过一辈子,如果是这样活着,还不如死掉算了!”
或许是被漱玉的话触动了,孙大夫叹了一口气:“这些日子你不要出门了,后面院子里有一间暗室,你在里面待一段日子,我让长青给你爹娘送个口信。”
漱玉知道师父这是同意她用毒了,亲手把自己变成一个毒物,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却是她现在唯一能够做的,隐隐之中竟然生出一丝报复的快感,沧澜山庄不是要找药女吗?她就要让他们找不到!
下午雪小了一些,孙大夫让长青去了桂花巷传话,他则带漱玉进了暗室。
暗室不大,四面的墙壁上放满了瓶瓶罐罐,只有角落里有一张小床,一方矮桌。
孙大夫四面瞧了瞧:“你待会把褥子都拿进来!”
“嗯。”漱玉拿了那些瓶瓶罐罐瞧了瞧,是各种各样的药瓶,上面都有标注:“这是您新研制的方子?”
孙大夫摇了摇头:“不是,这是正瑞生前研制方子的地方,这些都是他留下来的。他从小就有天赋,五岁就能认上千种药材,八岁就能开诊,十岁就能脱离医书,自己研制药方,制作药丸药膏。”
提起儿子,孙大夫掩藏不住心中的骄傲与悲凉,他的儿子那么有天赋,假以时日一定能成为开宗明义的医术大家,可是那些散兵游勇竟然把他抓上了战场,简直是牛嚼牡丹,天道不公啊。
漱玉能感觉到师父身上蔓延着的悲伤,赶紧扶着他出了暗室:“这些日子就让我一个人呆在里面,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再在开门。”
“那怎么行?万一你出了事怎么办?”
漱玉摆了摆手手中的《毒经》:“生死由命吧。如果被沧澜山庄的人找到,估计死得更惨!”
孙大夫哑口无言,沧澜山庄的药女一向都是要拍卖的,一般都是办一个“药女宴”,花了银子的人都得到一碗烹饪好的药女肉,有人怕破坏药性会选择生吃,药女全身皆宝,到后来连头发丝都不会剩下的,的确是惨绝人寰。
药女是不用吃五谷杂粮的,漱玉从百子柜里拿了好多药材进了暗室,从里面把门关上了。
她这才好好观察那些瓶瓶罐罐,每一瓶都看下来,竟然发现这里大部分都是毒药,真是天助我也。看来这个孙正瑞也是制毒高手啊。
《毒经》上并没有详细地记载如何变成毒物,但是漱玉知道如何变成药女,药女以药为食,大部分都是补药,如果想变成毒物,自然要食毒药,反正一点一点来,她坐在矮桌前,先拿出了几种毒药材,断肠草、番木鳖、红信石、砒石。
她拿出药碾子,把这些毒药材碾碎,然后用水送服,然后躺到床上。
果然,疼痛袭来,几欲灭顶,她果然太过高看药女的身子了。
疼得几乎在床上打滚,她拿起一块帕子塞在自己口中,几乎能闻到口中的血腥味,她拼命压制,和要喷薄而出的毒药对抗,和全身恍如筋骨断裂的疼痛对抗,突然她脑中一白,整个人昏了过去。
......
长青回来的时候没有看到师妹,便问孙大夫:“秦艽呢?又偷懒去了?”
“医馆里的药材不多了,我让她去乡下收一些回来。”
“这大雪天的,您让她一个女郎去乡下收药材。”长青不可置信地看着孙大夫,眼睛睁得大大的:“师父,你不是老糊涂了吧。”
孙大夫把拐杖在地上敲了敲:“你不是总说我偏心吗?我现在把最苦最累的活给秦艽,你又替她打抱不平了?”
“师父,这是一件事吗?况且现在天都黑了,万一出城之后找不到地方留宿呢?她一个女郎。哎呀,您真是的,往常收药不都是我去的嘛,哎呀哎呀,她什么时候出发的,我现在还能赶上她吗?她走路还是赶车?”长青一边说,一边去拿伞。
“你回来!”孙大夫呵斥了一声:“有件要事让她去做了,且等着吧,到了日子她自然会回来的。”
“师父不是让她去收药材?”
“不是!”孙大夫佝偻着背往内室走:“赶紧烧了热水进来给我洗脚,天气冷,早些睡。”
“哦!”
......
漱玉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醒的,桌子上的油灯已经熄灭了,她摸索到火折子点燃了,重新添油点灯,她这才看向自己,她伸出双手,皮肤上似乎覆盖着一层油脂,呈灰色,油腻绵密,她用帕子一擦,帕子黑了一片。除了身上脏了一些,身体倒是没有任何不适,她擦了一把脸,脸上也很脏。
很好,四种毒药都没有死,可以继续加大用量和毒性。
接下来是乌头、见血封喉、雪上一枝蒿、奎宁、情花。她丝毫不对自己手软,只怕不够狠,万一到时候没有效果,这些罪都白受了。
这一次,更疼了,她感觉有一把刀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剁碎了,有人用铁锤敲她的头,似乎生生被人剥皮抽筋碎骨,原来这么疼,她甚至想不如就这样死掉算了。
如此反复,用毒、昏倒、清醒。
当漱玉第十次从昏睡中清醒的时候,她身上如蛇一般褪下了一层皮,那些褪下的皮被她碾碎装在一个小罐子里。她感觉自己浑身上下轻盈无比,透过灯火几乎能看到皮肤下的血液在流动,她不知道过了多少天。
她从那些罐子里又拿了一些毒药出来,不仅有蛇毒,也有鸩毒,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把那些毒吞入了腹中。
她在等待疼痛的袭来,可是坐了大概一刻钟,没有任何的疼痛,她心中一阵狂喜,却还是不相信。
豚毒、蟾蜍毒、蝎子毒......她一种又一种的试。
可是这些毒不管是下肚,还是涂在皮肤上,甚至倒进眼睛里,都没有丝毫的疼痛与腐蚀。
她不停地试读,几乎把整个暗室里的毒都吃了一个遍。
终于门开了,亮光透进暗室时,她看到了门口那个佝偻的身影,声音有些哽咽:“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