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七章 从容对暴怒
由于天子下诏求直言,翰林院侍读李时勉和侍讲郑缉便第一拨带头上书言事,有了带头的,其余给事中监察御史等科道官员也纷纷上书应直言,诸多奏折犹如雪片一般飞入了通政司。有弹劾按察司监察御史考官不加详查,不能逢迎阿附者考评多为寻常,而贪墨奸诡善于趋媚者反考评上佳的;有明言连年四方蛮夷朝贡使节拥塞于道,敦请朝廷明诏海外诸国近者三年一朝,远者五年一朝的;有说江南等地运粮北京路途险远民夫困敝不堪,请在淮安徐州济宁等滨运河之处修建粮仓方便远近调拨的……
林林总总应直言的奏疏应有尽有,恰是把通政司官员和内阁的几个学士忙了个半死。这天在内阁直房之内,正忙着誊抄节略的杨荣看着手里那份奏折,忽然怒气冲冲地一拍桌子,随即就冷哼了一声:“岂有此理,这萧仪竟把雷击焚毁三大殿说成是迁都惹怒了昊天上帝,还说什么若不能将国都迁回应天,不修仁政,则天下必定灾祸横行!”
“既然是下诏求直言,有人把矛头转向这个也不足为奇。”杨士奇笔下不停,桌子上也是一堆各式各样的奏折,“再说,起头宜山和幼孜不是就早料到有人会提出这一点的么?”
“士奇兄,你以为这个礼部主事萧仪只说了这一条?他这上头的内容多了,说是西洋取宝船空耗钱粮,奏请废止;海禁乃太祖皇帝所敕,不能违了祖训,请行罢止,并处分相应官员;交趾蛮荒之地不值得劳师远征,请弃交趾;最重要的一条就是重新迁回江宁……哼,此人不过是小小一个主事,竟然将皇上的大政驳得一无是处,不是大胆,而是狂妄!”
杜桢这会儿正在按各部院挑拣奏折,听杨荣这么说,他终于抬了抬头。皇帝此次下诏求直言不过是为时所迫不得不为之,若是言辞中肯切中时弊的也就罢了,但若是在这种大事上头只用天象这种借口就想让皇帝改变主意,却无疑是痴心妄想。因雷击三大殿便行迁都事,这岂不是拿国家大事当儿戏?况且,左一个废止又一个罢止,甚至准备把交趾也丢了……这不是败家子么?
“咦,宜山,这里居然还有张元节的一份!”
听到金幼孜这声音,杜桢丝毫没觉得奇怪,直起腰之后便淡淡地笑道:“既然是下诏求直言,有他的也不奇怪,我自己也上了折子。”
杨荣金幼孜闻言大讶,这时候,杨士奇便拿着一份文书站起身来:“这就是宜山的奏折了,他说的是近年营建京师,除了役民之外更役使官军无数,这些军户衣食困顿,更没法顾得上家里人,该当厚给月粮,不能厚给的也至少该宽免其他家人的徭役。不过我还是觉得他这最后一条写的最要紧,自从上一次北征之后,除了宣府大同等等军备要地之外,其他地方的武备确实松弛了,不可不戒。我自己也上书请严核刑罚,凡死刑必三覆奏。”
相比部院和科道官员,值文渊阁的阁臣日日面圣,有事都可以面奏,所以杨荣金幼孜都不愿意在这时候上书,以免被底下那些眼睛瞪得老大的官员抓住了把柄。听到杨士奇和杜桢都应了直言诏,两人方才有些后悔,但这时候再跟在后头就无趣了。等全部整理完之后,今日当值的金幼孜便随同两个前来取奏折的太监去了乾清宫。
然而,金幼孜很快就懊悔起了没多叫上一个人陪自己来乾清宫。他知道天子如今脾气愈发暴躁,他也知道这三大殿焚毁对于朱棣是莫大的打击,他更知道这会儿呈递上去的奏折和节略大多都只会让皇帝看得更加愤怒。可既然知道这些,他怎么偏偏还一个人跑过来?
原本整整齐齐堆在御案上的文书全都被朱棣震怒地一把扫了下来,撒落得四处都是。无论是周遭伺候的太监还是金幼孜,这会儿都压根不敢上前捡拾,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提心吊胆的他们没有等到皇帝愤怒的咆哮,耳畔能听到的只有那种粗重的喘息。然而,那喘息却比咆哮更可怕,因为谁也不知皇帝什么时候会骤然爆发,更不知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皇上,兵部武库司郎中张越奉旨候见!”
站在外殿的小太监压根不想在这时候惹恼了皇帝,奈何想到张越曾经扳倒过三个司礼监的头头,其他几个大太监仿佛都和这位小张大人交情不错,先头又是皇帝传旨,因此他着实不敢拖延。此时硬着头皮报上了这一句,他就提心吊胆地等在那里,不多久就听到了里头传来一个喝声。
“传!”
松了一口大气的小太监答应一声,旋即顺着台阶一溜烟跑了下去,待到丹墀之下看到等在那里的张越,他便大声宣了一声,旋即才压低了声音道:“小张大人千万小心,刚刚皇上差点将那些奏折都摔在了金学士脸上,这会儿估计火气仍然大得很。”
“多谢小公公提醒。”
张越诚恳地对对这个小太监点了点头,旋即匆匆上了台阶。跨入大殿的一刹那,他忍不住眯了眯眼睛,熟悉了一下里外光线的差别。外头是阳光灿烂的春日,可里头几乎是寒风凛冽的冬夜,除了朱棣面上布满寒霜之外,金幼孜和那些太监也一个个都是死沉死沉的脸。而就在他预备行礼的时候,那压抑到极点的气氛终于爆发了。
“这也不便那也不便,这也是错那也是错,他们平日为什么不说,非要趁着眼下三大殿被火烧了,这才瞧出了那么多的弊端?这天底下哪天打雷不劈死个把人,不烧毁几间屋子,偏偏这次烧了三大殿就是天公示警,说是朕不应该迁都?一群混账东西,以为朕不知道他们隐忍了多久,以为朕不知道他们的用心?张越!”
朱棣已经全然忘记了最初传召张越的理由,几乎想都不想就指着他喝道:“到御马监去传旨,叫上海寿,把这些人……把这些人统统下锦衣卫狱!”
听到这一声,不但张越大吃一惊,就连金幼孜也大叫不好。张越是否因此得罪人他可以不管,但此事若是一做,那引起的反弹就大了,到时候他这个阁臣难辞其咎。想到这里,他连忙站出来劝说,谁知道话没说两句就被朱棣一口喝了回来。
“难道要他们弹劾你这个文渊阁大学士该死,你才乐意?”
上一次京师动乱夜被皇帝差遣着去抓人也就罢了,但这一次张越却明白,除非他想从此之后在士林中再抬不起头来,否则这种事情绝不能做,况且,里头还有他自己的一份。心念数转之下,他便上前从容行礼,随即说道:“皇上既然下诏求直言,如今若要将所有上书者全部下狱,只怕以后再无人肯应言。况且,臣此次也应诏上了书,若皇上真要臣去抓人,那么臣恐怕得自己抓自己了。”
由于金幼孜呈递上来的第一份便是礼部主事萧仪的上书,因此朱棣气怒之下几乎不曾看别人的,此时听张越这么一说,他不禁皱眉看了看地上的奏折,但仍是满脸气恼。见皇帝面色微微有些缓转,张越瞥了一眼旁边的金幼孜,便弯腰把递上散落的奏折等一份份拾了起来,等全部收拢之后折叠好,他方才近前几步双手呈上。
“你倒是胆大。”朱棣冷冷端详着张越,旋即便用手拍了拍眼前的御案,“朕眼下没心思看这些,你既然说自己也应诏上书,那好,你先把你自己那一份念给朕听。接下来再念别人的……总之,你一份份念,朕倒要听听,有多少人秉承公心。”
金幼孜虽说被晾在一边,但这会儿却没有半分不悦,可以想见,除却某些有分寸的人,别的官员上书必定都是言辞激烈,这读奏折几乎是提着脑袋的勾当。当听到张越抑扬顿挫地念着他自己的奏折时,他更是渐渐感到头皮发麻。
“自古漕运之道,不外乎河、陆、海。陆运以车,河海则以舟。按其所用人力、运力、费用,则海运最省,河运其次,陆运再次。然河漕不便通行处亦需人力牵挽,海运虽省牵挽却仍有倾覆之祸,可谓利害相当。今漕河便利,东南财赋尽由漕运北上,海运则废弃多年。然漕运若人之咽喉,一旦漕河淤泥高积,抑或漕河冬日封冻,则南粮不能北运,立有不测之祸。如今虽乃无事之秋,然不可不为万世虑,请以浙西财赋由海路运,使人习知海道,亦可固海防,习海战,防倭寇……”
这当日开会通河就是为了沟通南北运粮,于是朱棣从此之后就下旨罢了海运,如今张越竟然提议重开海运,皇帝岂不是更怒?然而,朱棣在重重一拍扶手打断了张越的话之后,却没有立刻雷霆大怒,而只是不满地冷哼一声。
“好了,别以为朕不知道你这条陈是为了什么……暂且搁着,念下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