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方昭的双手垂下的那一刻,方芷莨也感到一阵剧烈的寒意,仿佛从天而降一块硕大无比的冰雹,不偏不倚砸在心口之上,又冷又疼。
箫声戛然而止,方芷莨倏地睁开眼睛,听不到耳畔的呼吸之声,感受不到哥哥双目中那股暖意。
内间好生寂静,方芷莨呆愣了片刻,稳住颤抖的双手,重新将玉箫凑到唇边,稳稳地吹完了下半首曲子。
“月饼做好了,香喷喷甜丝丝的。”周念平端着一盘月饼,大步流星走进内间。
穆长风与林渊每人端着一碗蔬菜粥,紧紧跟随在后。二人看到方昭的样子,先是一怔,悲痛之情随即而生。
周念平则双手一抖,满盘月饼跌落在地。
他在厨房紧赶慢赶,害怕耽搁了时辰,害怕方昭会饿着肚子上路。
他尽了最大的努力,终究还是晚了一步。月饼还是热乎乎的,蔬菜粥兀自氤氲着热腾腾的白气,方昭已经一口都吃不到了。
就差了那么一点点,哪怕方昭能喝上一小口蔬菜粥也是好的。
“大哥,还想听什么曲子,小妹可以彻夜为你吹奏。”方芷莨神态柔和,轻轻地问了一句。
方昭再也听不到了,再也无法开口答话。他的眼睛半睁半闭,嘴角僵着一丝淡淡的苦涩笑意。
方芷莨毫无悲戚之状,将玉箫放在身边木桌之上,扶着方昭躺下,整理好衣襟衣袖,盖上棉被,右手在他眼睛上轻轻一拂,那双眼睛终于完全闭上。
“你们都饿了吧,先吃饱了,再说以后的事。”方芷莨取出早已缝制好的衣衫,放在床头。
自始至终,她的神情保持着波澜不惊,动作有条不紊,轻柔缓慢,就像对待一个熟睡之人。
“还要请你们给他擦洗一下,换上新衣。哦对了,我这几日忙的糊涂,忘了做双新鞋。谁能给我找块布料?”
林渊取来一个包裹,道:“我在镇上买了一双。”
“想得是比以前周全了,刚刚离去的人,怎能不穿着新鞋上路呢,多谢你。”
“表姐不该跟我说谢字。”
“你能帮我备具棺材吗?”
“早……早备好了。”
方芷莨“嗯”了一声,道:“万事俱备,只等着入土为安了。”
林渊小声道:“由我护送表哥的灵柩回自闲庄可好?”
方芷莨早有此意,既然爷爷与外婆都不知方昭此时亡故,就不该将灵柩送回玉龙阁或巫女峡,自闲庄山清水秀与世隔绝,是个不错的地点。
“表姐想哭就哭出来,不要憋在心里。”林渊忐忑不安,观察着方芷莨的神『色』。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有什么好伤心的。”方芷莨平稳落座,轻轻抚『摸』着桌上的玉箫,“无论是人还是物,有缘则为我所有,无缘则失去,不该强求。”
“表姐,你该不是糊涂了吧?”
“呵呵,人生啊,难得糊涂。你们快吃吧,不要饿坏了。”方芷莨伸了个懒腰,闭上了眼睛。
林渊回头看向穆长风,满是惊惧担忧之情。
方芷莨的反应太过古怪,林渊宁愿她嚎啕大哭一场,也不愿看到她近乎麻木的平静。
“天大地大没有吃饭的事大,快过来,陪我一起吃。”周念平的反应更令人匪夷所思,不但没哭,反而哈哈大笑了两声,当即席地而坐,捡起月饼,不管上面落了多少灰尘,一口咬掉了半边。
林渊伸手去夺,“师哥疯了不成,月饼都脏了。”
周念平推开林渊,道:“一针一线,恒念物力维艰。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混小子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当心我揍你。”
林渊看着他狼吞虎咽,惊得不知所措。又看看靠着椅子闭目假寐的方芷莨,深怕二人难以承受得了失心疯。
穆长风拉着林渊走到外间,“她们两个都伤心过度,脑子里不清不楚,先让他们糊涂着吧,生离死别,早晚都得接受。”
林渊何尝不是心痛如割,不过是经历了一番风浪之后懂得了忍耐。
他垂头不语,坐在门槛之上,道:“我从来没想过周师哥会这么伤心。”
穆长风挨着他坐下,道:“我一直都知道周师哥看重亲人,都没想到他会伤心成这个样子,平时看起来那么不正经的一个人,伤心时比谁都厉害。”
林渊回头看了里面一眼,担忧地道:“表姐早已心如死灰,如今表哥离世,会不会刺激得她想不开?”
“不会的。”穆长风回答地斩钉截铁,“方师哥的离去,更加深了她的仇恨。薛红莲不死,她不会想不开。”
“你是不是早就料到了,所以一直那么冷静?”
“仇恨是一种强大的力量,可以毁灭一个人,也可以激发一个人生存的意志,我相信表姐是后者。”
“表姐会不会沦为真正的恶魔?”
“不会的。”穆长风回答的不容置疑,“如果师姐会变成真正的恶魔,就不会有心让老伯安度晚年。就在那一刻,我清楚地看到了她内心的悲悯。”
林渊心中巨石落地,道:“数日以来,我最担心的就是表姐。她一旦有个差池,最伤心难过的是我娘和外婆。她们几经生离死别之痛,已经到了承受的极限。”
穆长风搂住林渊的肩,道:“师哥越发的稳重,对了,你在何处寻到老伯的尸首?”
“山崖下。”林渊想起当时情景,怜悯之情油然而生,“摔得粉身碎骨,他害惨了我的亲人,可我一直没法恨他。”
“老伯临终之前只愿来世做个自私凉薄的人,一心随波逐流,他的人生遭遇已经不是个人的悲剧,而是这个世界的悲剧。他一人凝聚了太多人的身影,义薄云天,正直重情,却落得个家破人亡的凄惨结局。”
“我们可以同流,不可以合污,说得轻巧,做起来是如此艰难。我理解太师父当初的选择,可我亦是感觉寒心的。”
穆长风酸涩一笑,与林渊肩并着肩,头挨着头。
林渊道:“从前我娘常说,永远做个好人最艰难。那时我不明白,以为我娘因眼疾伤心得糊涂了。经历地越多,逐渐明白了我娘说的一点没错。做人难,做个好人更难,永远做好人最为艰难。有时候我会对自己很不自信,后半生几十年的漫长光阴,我会不会最终也会一腔热血彻底冷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