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统四十三年五月初。
朱祁镇从北岸渡江,正式来到了南京城。
还没有过江,就在江面上看见南岸有一处大做光芒,似乎太阳中坠,又如又一日初升。朱祁镇问左右,皆道:“大报恩塔是也。”
言明代之南京,不提南京政治上特别地位,是绝对不可以的。而到南京,不言大报恩塔,是无目也。
中国之大古董,永乐之大窑器是也。
朱祁镇所见这光芒,皆是日光打在大报恩塔上发光,在天气晴朗的时候,真是烨烨生辉,让人难以忽视。如果在夜里更是,点燃大报恩塔上的灯,发四面八方之光,光耀数里之内,正如天上佛国之落人间。
当然了,这样的景色放在后世,不过平平。
即便是一个小城市的夜景,也要胜过这一座宝塔。
但是在这个世界,这个时代,却是世界上绝无仅有之奇观。
即便朱祁镇看了,也觉得神采夺目。只是他心中更是想起后世那些繁华大都市的夜景,种种建筑奇观。
也只有微微一叹了。
因为只有梦中得见了。
朱祁镇齿岁横生,虽然不服老,但是心中思乡之情,却无端发挥。不知道何时冒出来。
只是他纵然是天子,却也无家可归。
天地之逆旅,人间之异客耳。
朱祁镇这一些心思,也很快收了起来。
一到南京,他都有很多事情要做。
不提南京文武官员齐聚码头,以曹鼐为首迎接朱祁镇。也不提南京父老扶老携幼,争先恐后的看圣驾。
毕竟大部分南京人,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皇帝仪仗了。
自从洪熙元年,当时还是太子的宣宗皇帝北上继位之后,再也没有皇室人员来到南京了。
之前南京百官聚集的盛况,也只能在一些老人的口中看到了。
此番,朱祁镇来了。
南京百姓自然争先恐后,甚至堵塞道路,先看圣驾。
不得不说,大明皇室对南京的遗爱到了而今还没有完全散去。
特别是在洪武年间,太祖皇帝秉政的时候,很多时候一旦计算出朝廷的钱粮够用了,就会下令免除南京,还有南京附近一些府县的钱粮。以报南京父老当初支持太祖皇帝打天下的贡献。
之后,也因为南京的特殊地位,很多事情在南京发生的话,都会被特殊对待。
将来的南京会是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但是而今南京百姓对大明天下还是有感情的。
朱祁镇的车架穿过整个南京城,来到南京紫禁城。
在朱祁镇来之前,也就是去年,曹鼐主持了对南京紫禁城的修缮,花了九十多万两银子,将南京府库几乎清空了。
这还仅仅是修缮了前殿。
因为当初太祖皇帝修建宫殿,不愿意侵占百姓农田,故而南京紫禁城后宫大部分区域,都是填湖而建的。
因为工程技术问题,在太祖皇帝时期,就有地面下陷的事情,更是阴冷潮湿。如果想大规模修缮好,决计不是几十万两白银可以做到的。
与后世满清皇帝下江南的时候,住在民居或者别宫不一样。大明祖训之中,从来是不许皇帝建立离宫的。
朱祁镇一路南下,大部分时候都是住在官府之中,甚至来带动了这一路上各个县衙的修缮。这也是为什么要免除所过之地的一年钱粮的原因。
因为为了接驾。地方府库大多也如南京一般,几乎掏光了。
这已经够朱祁镇心疼了。
如果为了修缮一处今后很可能再也不住的宫殿,花上几百万两,朱祁镇怎么肯?
故而,南京紫禁城也仅仅是修缮的前殿,除却朱祁镇住的地方,与召见大臣的地方之外,全部是一副荒草蔓生,甚至还有野兔飞跳的地方。
朱祁镇甚至可以下了朝之后,直接去后宫打猎了。
这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不过,朱祁镇一到南京的时候,并没有做这些事情的时间。
因为他最先要做的事情,就是祭拜孝陵。
前后准备需要十几日,朱祁镇根本没有时间真正的接触到实质的问题,所有的时间都放在斋戒,祭拜孝陵,并派人祭拜开国诸位功臣陵墓等等。
等这些事情告一段落之后,朱祁镇才有时间审视南京。
他虽然在南京才十几日,就感受到了北京与南京的不同。
或许有人说北方民风朴质,南方民风文弱一些。
但是在朱祁镇看来,北京的风气,更加政治化。更加迷信于朝廷,还有有功名的人。而南方的民风却更加自由,偏自由一点。
这种从根本上的风气,甚至到了后世也是有一点遗存的。
在朱祁镇分析,就是因为北京城是大明的政治中心,一个想要发达,他的所有机会都是在政治之中。
在北京之中,不想从政,却想有社会地位,根本就不可能。
在永乐年间就有一件旧事。
太宗皇帝某一日发行翰林院之中好多人都不在。询问出了什么事情。于是锦衣卫报,北京城之中有一家大商人死了,三子争夺家产,各自邀请官员为他主持公道,只要能帮他夺得家产,就能有丰厚的谢仪。
即便没有成功,也有一封银子。
于是翰林院很多官员都去了,毕竟所谓的穷翰林,翰林不任实职一般都是比较穷的。
太宗皇帝拿来这一家商人宴客名单,顿时勃然大怒,居然朝廷上二三品的重臣去了一大批。太宗皇帝立即下令查抄这一家商人。
在皇权笼罩之下,每一个人想要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不从大明体制之中找出路,却是不可能的。
即便这种情况,北方依然想考公务员。
但是南方却不一样了。
南方各地生产力是要超过北方的,不仅仅是南方粮食亩产平均比北方多出一石的事情,还有其他各方面的。
在南方有很多人是可以不依靠大明体制而提升社会地位的。
比如说徐春申就是一个代表。
如果不是徐春申牵扯到朝廷大政之中,也不会那么容易倒下。
还有沈周。
沈周虽然没有功名,但是作为江南名士,天下闻名的大画家。在江南还是很受尊重的,所以他才不想去北京任宫廷待诏。
如果不是老母督促,他根本不会离开江南。
虽然不管在什么地方,科举依然是提升社会地位最好的出路,但是在江南很多地方,并不是唯一的出路。
成为大商人,或者在某项技艺之中得到极致,都是可以出人投地的。
明代这样的艺术大师不在少数。不仅仅局限于琴棋书画,还有很多玉器,摆件,等等各方面。
这样的艺术大师,虽然不能有官员相比,但是也是能与士林之中平等相交的。
所以北方士林对皇权抗争并没有太多。但是江南民风却如此桀骜不驯,屡屡与朱祁镇对着做,其实不仅仅要理解大明皇室与江南士林几代人的恩怨,与太祖皇帝平张士诚,江南士人大多相助张士诚,太宗皇帝靖难,江南士人同样站错队。
还要看江南的经济基础。
最少很多时候,大明的权威并不能深入江南。这才是江南始终存在一股与大明朝廷相悖的离心力。
朱祁镇想明白这一点,却发觉得难办。
如果仅仅是一些陈年往事,朱祁镇觉得还有解决的办法,但是而今牵涉到这种经济基础之上,却让朱祁镇感到棘手。
更不要说,朱祁镇感觉如何江南经济突飞猛进的话,估计这种离心力,只会越来越大。只会更加难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