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晚风吹拂,画舫挂起五彩灯笼,却少了往日奢靡。
这是天上人间歇业的第六天。
许多游客勃兴而至,败兴而归。
郑家郑老爷入狱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连街头百姓也口口传着许多风言风语。
但不知怎的,郑家的大部分产业仍在正常营业,丝毫看不出郑氏即将要被抄家的样子。
郑修借着夜色,偷偷摸摸唤出恶童化身。
用力拉开精钢栅栏,又恢复原状。
跃下高楼,中途切成阿飘落地。
落地时几近透明的身躯闪入巷内,连穿几道墙来到其他人院内。
中途惊起几声犬吠,正在花瓣桶中颤然沐浴的深闺少妇以为有贼人误闯,惊慌地裹着丝巾出门查看,院内空无一人,面红耳赤暗骂两声,虚惊一场,可到了后来,又有几分莫名的怅然若失。
这次出行郑修稍稍调整了一下恶童的特质。
下了【挑衅】,装上【匿踪】。
【匿踪】生效期间,视野会出现一些澹澹的“暗区”,同时还能小幅度上消除化身的存在感。
虽然不明显,但郑修相信随着特质的等级提高,将会有质的变化。
如今【匿踪】的境界仍是“略懂皮毛”。
当郑修发现特质也能装配在诡物兵器上时,就必须开始肝技能了。
【匿踪】搭配【炼狱】的效果不难揣测,隐形的刀刀。
无端惊了沐浴良家,少年行走在华灯初上的街头,各色灯笼挂起,俨然有几分迎新年的喜庆氛围。
街头戏子耍技,吹火变脸,胸碎大石,路人纷纷叫好。
茶馆内,说书人声音抑扬顿挫,茶客拍掌赏钱。
三五锦衣少妇邀约夜行,纱巾遮面,穿金戴银,窃笑私语。
公子哥们腰间鼓鼓,青楼听曲,文嫖武娼,好不畅快。
郑修一路穿行于人潮中,暗道世道的神奇。
大奇隐于市,也不知在这些人当中,各行各业,有多少人窥见了门径,有多少人掌了奇术?
郑修旁观市井,忽然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有没有一种可能,并不是因为他救出凤北,才让门径诞生。而是门径奇术本就存在,不过藏得太深太深,藏在市里民间,谁也不曾露出马脚。
然而,郑修已经没有办法去确认这点。
走在大道上,有一位郑氏车夫眼尖,从熙攘人潮中看见了萤火虫般耀眼的少爷,拉着车走到郑修面前,低声道:“少爷,请上车。”
“好。”
郑修没有拒绝,坐上行脚的车。
行脚步履平稳,拉着人力车如走平地,显然不是常人。
他吹出几声口哨,一开始郑修以为他是在向其他人传递消息,不料哨声意思却是:庆老大正在找你。
郑修点头:“知道了。”
坐在车上。
郑修有几分好奇几分无聊,不禁吹了几嘴,问那车夫:门中人?
车夫嘿笑着吹:少爷英明,小的初窥门径罢了!
郑修又吹:兄弟会?
车夫吹:不敢不敢!顺风耳!
郑修没有去深究对方的门径与规矩。
路上无言。
郑修饶有趣味地旁观世态。
从前他不知,但在深知奇术隐于世后,他便好奇地左瞧右瞧,推测那些行当可能是奇术师,他们的诡谲能力会是什么。
半时辰后,行脚车夫安全将郑修送至郑家门前。
出行前,郑修已有不祥的预感。
他在心牢中瞄了一眼【驿站凤北】的位置。
似乎她从昨夜起,就没挪动过位置,半寸都没有。
果然。
郑修风尘仆仆下车,便看见这一幕。
凤北一袭黑衣,衣衫半湿,积雪消融化作冰水。凤北发梢上挂着几滴露珠,一动不动,倚在郑家门口那名贵的镶金石狮子旁。
郑修上前,有几分心疼,又觉得凤北傻帽,忍不住远远就道:“凤北姐姐你该不会在这里杵了一天?”
抬头一看,夜色中,远处屋顶上,隐隐有夜卫的身影潜伏。
郑家依旧被盯梢。
因凤北的存在,郑家上空,连一头渡鸦的影子都不曾见,全被凤北的异人气息吓跑。
凤北一看少年一路喘着气,小跑而来,脸上那无意间流露出的责怪神色,捏紧的拳头松了几许,点点头:“等了一天。”
昨夜少年耍心机玩失踪,一开始凤北有些生气,但一想到少年的耳聋是为了在仙姑庙鬼蜮中救月燕二人,这气早已消了大半,更多的是心疼与自责。她话刚出口,自嘲一笑,然后指了指耳朵,又指了指一个方向。
她所指的方向是活死人司徒庸住处。
手势举动是在说:我带你去治耳朵。
“不用了呀,治好了。”郑修嘻嘻直笑,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
“治好了?”凤北面露惊讶:“谁治的?”
“秘密!嘻嘻!”
这一问一答,凤北知道他这耳朵是真的治好了。
深深看了孩童一眼,凤北知道孩童心中藏了许多秘密,连凤北最关心那件事,定也藏在少年心中。
自从少年在郑家宅子诡异消失后,凤北老老实实赔了两扇门的钱,向郑二娘诚心道歉,便守在了门口。
她不知郑修去了哪里,但思来想去,他虽跑了,最终仍是会回到这里。
果然,她蹲到了。
可蹲到之后呢?
凤北原本有千百个疑问。
话到嘴边,凤北却不知道该如何问出口。
问出后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
若少年答是,她该如何?若答不是,她又会信么?
所以,答桉如何,其实根本不重要。
凤北决定,她要用自己的眼睛,却确认这件事,了却这些年的一桩心事。
但其实连凤北自己也不曾察觉到的是,她自己本人,也未必想了却这桩心事。
心事心事,挂在心上叫做心事,一旦了却,还能叫做心事么。
到了那时,她的心里,还能装些什么?
心事重重的凤北杵在原地,一时无言。
郑修拍自家的大门,童真声音中多了几分跋扈嚣张,俨然是富家少爷的做派。
“我回来啦!快开门!”
出门迎接少爷的是吱吱,她刚想热情叫声少爷,却看见了一旁的凤北,顿时语塞。
“进来呀!”
郑修朝凤北招招手。
凤北微怔:“我?”
“不然呢?天寒地冻的,你站外面不冷?你瞧你这身衣服,惹上风寒了可怎办?我让人给你烧桶热水,沐浴驱寒,烘干衣服。”郑修反问。
凤北先是摇头说不冷,但郑修所说的“风寒”二字勐地让她想起了二十年前娘亲的死因,顿时沉默。
郑修话一出口感觉自己好像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扭头装孩子耍脾气:“哼!凤北姐姐,你若不进来坐坐,你也不想,以后你问我什么,我都不说的吧?”
马甲的好处就在这里了。
装什么只要不被戳穿真身,都能被原谅。
凤北迟疑片刻,点点头:“夜未央,上弦三,凤北,打扰了。”
郑修让凤北进家门,自是另有企图。
他想从凤北口中探听关于夜未央的消息。
但太过唐突不好,只能先搞好关系再说。
凤北显然不图钱,那她图些什么呢?
郑老爷开始抱着如何薅羊毛的心态,思考问题。
“对了,凤北姐姐,你家住哪?”
在门口,郑修与凤北闲聊。
吱吱在前带路,步履轻盈,竖起耳朵。
郑修跟着吱吱,凤北在后,踏过郑家门槛。
“城外,十里,峭壁上。”
凤北答。
“那么远?那要不要在这里住一宿?空房间很多。”
郑修回头,热情邀约。
凤北讶然,陷入沉默。
“……好。”
啪嗒。
郑氏外。
不远处,屋顶上。
一位一直监视着郑氏的夜卫,下巴发出异响,难以合上。
他拍拍身旁同伴,发现同伴没有反应,回头一看,同伴夜卫的神情与他相差无异。
都给惊的。
两人比划手势。
「刚才……上弦三大人,进去了?」
「你也看见了?」
「看见了!」
「这,要不要上报?」
「报,报,报给谁?」
二人面面相觑。
在凤北的气息影响下,郑宅上空盘旋的渡鸦群纷纷散开,惊慌落下片片羽毛。
「也许上弦三大人她是深入郑氏,想要打探消息?」
「必然如此!」
「上弦三大人似乎要过夜?」
「不愧是上弦三大人!」
上弦三凤北今夜要在郑家过夜的消息。
像长了翅膀般,在夜未央中传递。
夜卫们奔于屋顶瓦沿上,走过路过,手势打得飞起。
大多说的都是此事。
所以才传得如此快。
郑氏布庄后院,二十八星宿之一,月燕正在赶制新衣。
月燕是她在夜未央的身份,明面上,她仍是郑氏布庄首席裁娘喜儿。
深夜,月燕正在琢磨新衣款式。
去年今日,在郑修的提醒下,月燕裁制的情趣镂空肚兜,在城中贵妇圈内掀起轩然大波。
许多贵妇悄悄回馈,说久未浇水的老爷们,又对她们的旱田重新焕发犁动的心思。
新衣款式的火热,让月燕原地顿悟,推开新的门扉。
自从郑修入狱后,老爷已经一个多月未曾到布庄巡视,让月燕的门径修行陷入瓶颈。
屋外星光点点,寒气逼人,月色清冷。
推开窗户,刚花了不少心神写桉宗的月燕有几分心烦意燥。
这时抬头,刚好看见有几位夜卫在屋檐上奔跑,准备换班。
夜卫们比划的手势让月燕勐地瞪大眼睛。
“那个凤北,不是一向独来独往,忌讳与人接触的么?怎会在郑家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