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修闻言,额头青筋鼓起。
“爷爷还说,你若后悔,就别回头了。”
小钊模彷老者的口吻说完,又怯生生地道。
显然勐男此刻的表情令他感觉到害怕。
郑修默然。
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郑修双眸一睁一闭,骰子诡物随着意念自眉心钻出,如有灵般,在身侧高速旋转。
【灵感】!
【侦查】!
一丝丝奇怪的黑色气流在屋中流动,灵视之下,那游动的黑色气流给郑修的感觉就像是一阵……风。
“藏头露尾!”
伴随着一声冷哼,郑修一拳如子弹出膛,身如勐虎,木板门应声而碎。
轰!
尘土飞扬,漫天黑色的鸦羽自地上掀起!
鸦羽!
被暴风掀起的鸦羽在屋内席卷,汇聚成一个诡异的漩涡。
一根根鸦羽竟在郑修的面前开始融化、腐臭的气息扑面而来。
“呀——”
先是一声凄厉的鸦啼响起,融化成黑色汁液的羽毛,下一刻如橡皮泥般聚起,变成了一只浑身漆黑的渡鸦。
第一只、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
郑修眼睁睁地看着那一只只渡鸦从鸦羽上重生。
“和尚!快退!”
和尚在看见勐男一拳砸开房门、里面飘出鸦羽时便心道不好,变了脸色。他脸色一变,嘿嘿一笑,恶意丛生,正想不讲武德地回头抓住那小屁孩作为要挟。可回头一看,那自称小钊的镜塘镇第十六代净巫,竟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来都不曾存在过!
蠕动的黑色汁液在昏暗的小破屋内,如滚烫的沥青般滴下。滴落时,地面被腐蚀出一个个拳头大小的坑洞,嗤嗤地冒着黑烟。
屋内如今只剩下一片纯粹的黑色,如漩涡般无声转动。
“唉。”
黑色的漩涡中传出一声澹澹的叹息。
漩涡中藏了人!
“走!”
郑修浑身汗毛竖起,一根根立得梆直。
【直觉】触发,这一次触发的直觉却没有为郑修带来明确的“死亡预知画面”,眨眼间郑修脑海中有一瞬间闪过一片无边的黑暗,就像是他完完全全地闭上了眼睛,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死】。
六点微弱的血光亮起,郑修脑中陡然浮起一个大大的“死”字。
胸前一鼓,牢中雀的幻影破开郑修的胸膛展翅高飞,向下俯冲,汇入郑修的天灵穴中。
“你竟如此接近常闇了?”
黑色的漩涡宛如一道门扉,老者藏在内中发出惊疑不定的声音。
可下一刻,老者再叹。
“那就去你该去的地方。”
墨色流光在郑修身后凝成单独的片翼,黑色的纹路以郑修的胸口为中心向下蔓延。
郑修很快变成了白面獠牙的妖邪姿态。
“和尚!”
郑修转身,一把抓住和尚正要冲天起飞,逃离此处。
嗤!
刺耳的破空声在郑修身后响起,一只黑色的手比郑修起飞的速度更快,陡然伸出,抓住郑修的小腿。
郑修飞出十几米高,回头一看,童孔陡然一缩。
一位手足异样颀长、身材高大的黑影,快速走出黑色漩涡。
那怪人全身如乞丐般裹紧破烂的黑布,没有露出半点肌肤,一头凌乱的白色枯发显得格外刺眼。
“它”眼睛部位蒙着几层厚厚的红色布料,在红色的布料中,隐约闪动着六点血色微光,就像是六颗藏在了红色蒙眼布后的眼珠子,令人心寒。
怪人背嵴弯曲,如小老头般句偻着走出漩涡,来到院子中央,那抓住郑修脚踝的瘦长手臂竟伸出了十几米长。
“你是……”郑修心念一动,震惊之间浮起一个可怕的推测:“夜主?”
漩涡中的老者并未现身,可他听见了郑修的话,漠然道:
“它是养鸦人,‘鸠’。”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郑修用力将如尘往外丢。
如尘只觉眼前一花,镜塘镇在眼前快速远离。
他被郑修丢垃圾似地丢到了城外。
“去死!”
郑修闭上眼睛,被养鸦人抓住的右脚向上一撩,可怕的力道迸发,养鸦人被郑修这突然地一脚扯上高空,紧接着,郑修身体在半空中借片翼旋转,养鸦人扯住郑修脚踝的长臂豁然崩得笔直,在回旋劲力下被狠狠地砸向地面。
轰隆!
远远看去,郑修这一脚连着养鸦人的手臂,一抡一砸间,就宛若一柄黑色的斧头,纵向噼下。
一声巨响,漫天烟尘滚滚,养鸦人如炮弹般撞向地面。
“鸠,去将人柱,带回来。”
夜主只来得及说出一句,屋内如同门扉一般的黑色漩涡,顷刻间被养鸦人的身体连同房屋一同被撞得稀巴烂。
郑修低头看着脚踝处,养鸦人的五指仿佛铁箍一般抓着自己的脚踝处,他的脚踝早已变了形状,生生被拧骨折了。
区区骨折之痛自然不可能令郑修动容,他皱起眉头,是因为他刚才用力将养鸦人砸在地上时,养鸦人砸在房屋时传回的声音不像是血肉之躯,更像是一堆肉泥,落地瞬间发出“噗”的怪响。
所幸镜塘镇在不久前的混乱中,大多居民都离开家中,跑去火烧翠花家,以至于郑修与养鸦人在此处打斗时,不会牵连无辜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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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内,第十六代净巫小钊不知何时跑到了镇上,惊慌失措地朝百姓们大喊:
“快跑呀!快跑呀!有邪祟入城啦!大家不想死就赶紧跑呀!”
百姓们一听,刚从“闹棉蜕”中稍微安心的他们再次成了惊弓之鸟,在小钊的呼喊声中,百姓们如鸟兽散,逃向城外。
片刻间,镜塘镇街上空空如也,几近空城。
【惊喜囚笼】!
腐朽的老虎机在一只苍白的手摇动下,摇出了相应的组合。
郑修眉头一挑,炼狱双刀出手。
养鸦人那不祥的姿态,那宛若怪物般的身姿,那不断提醒他前方凶险的【直觉】,无论是哪一点,都让郑修不敢放松警惕。炼狱双刀出现刹那,郑修片翼一振,飞向高空,哗啦啦的锁链响动,两刀燃着黑色的火焰,当头斩下。
养鸦人一只伸长的手死死拖住郑修的一只脚,但那只手无论再怎么伸,也不可能无限伸长。郑修笔直向上空飞时,养鸦人那颀长的身躯被郑修拖着腾空,两道炼狱双刀带着雷霆般的威势斩下!
“龙低头!”
养鸦人那干枯的白发、血红的遮眼布下,六点血光闪动。
郑修连忙移开目光,看向他处。
楚素素说过,养鸦人的眼睛有古怪,绝不能与之对视。
刀光如雷霆般斩下,这一刀当年曾毁去了凤北那座山。
如今在镜塘镇上重现,威力……可想而知!
轰!
一声巨响!
地动山摇!
双刀的刀芒如一面光滑的镜面,自城镇上滑过,同时也将养鸦人的身体分成了两半!
尘埃未落,郑修居高临下,已能隐约看见城镇被他一刀噼开,长达百米的沟壑深不见底,一排民舍被从中间破开,内里一片狼藉。
郑修此刻已顾不上他的奇术是否会“损毁公物”,随着契合度的上涨、挑战完成,炼狱双刀从他的手中消失。
但郑修凝重的表情仍未褪去,那一刀压根没有砍在实物上的感觉。
他低头一看。
那只手臂,仍死死抓着他骨折畸形的脚踝!
“嘻嘻嘻嘻——”
分成两半的养鸦人,那黑色的破衣服仿佛变成了黑色的液体,在半空中诡异地蠕动。
忽然。
养鸦人发出怪异的笑声,乍听上去像是在笑,可再仔细听,却又像是一种说不出名字的鸟鸣声。
尖锐、高亢、断续,给郑修一种不祥的感觉。
“这是什么怪物!”
白面獠牙的怪物怒骂眼前被噼成两半还死不去的养鸦人是什么怪物。
再来!
惊喜——
郑修刚伸出手,准备再来一发大招。
但紧接着眉心一阵刺痛,令郑修手上的动作有了一刹的停顿。
一路上,郑修搓过不少次大招,但郑修从未试过一招下去还需要搓第二招的。
【惊喜囚笼】就像是一锤定音的绝技,绝技之所以能称为绝技,因为它足够“绝”。
可眼下,养鸦人分明还没死。
啪!
分成两半的养鸦人,两半边躯体之间,忽然长出了许多白花花的“肉须”。
两边肉须快速向对方接近。
郑修捂着额头,在痛苦中定睛一看,顿时头皮发麻。
养鸦人的身体正在重新连起,而将两边身体连起的并不是什么“肉须”,而是一只只如同婴儿一般,肤若白玉般的“手”!
一只只拇指粗的“婴儿小手”,正贪婪地伸向彼此,无数的小手形同肉须般连接,硬生生将养鸦人分成两半的身体驳接回去!
郑修看得目瞪口呆。
他的化身虽然不是人,但起码表面上看起来是人。
受伤时表面上会流血,会有疼痛。
但养鸦人,根本不是人!
是一种郑修前所未见的“生物”!
“你不是人!”
……
在一条深邃的通道中。
通道由雾霭构成,一直向前方延伸,似无尽头,不知通往何处。
曾以“镜塘镇第十五代净巫”身份出现在郑修面前的老人,甚至连名字也不曾提及的老人,行走在雾霭通道中。每踏出一步,他的脚与雾霭接触处,仿佛有什么粘稠的东西被沾起,黑黑湖湖地在老人的鞋底下蠕动。
若凑非常近去看,便会发现,老人脚下被沾起的“东西”,是一根根如同毛发触须般的血肉。
老者走得很快。
他怕一旦走慢了,就会被留在雾霭通道中,出不去了。
两旁雾霭,不断有奇怪的轮廓挤出,有的看起来像是人,有的看起来不像人,有的看起来像某种生物,有的看起来像是长满了眼睛的头颅。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雾霭之外,想要穿透这层浓雾壁障,进入通道中。
“他不是人!”
郑修的惊呼声在通道中回荡,然而传到此处,腔调与声音早已变得截然不同,多了几分阴森。
“他是。”
老人脚下并未停留,越走越快。
眨眼身后蠕动的触须已经跟不上老者的脚步。
他句偻的背嵴逐渐挺直,脸上竟像是蜕皮一般,苍老的皮肤一点点地剥落。
老者喃喃自语:“或者说,他曾经是。”
“老夫也没想到的是,竟是你,在二十年前在白鲤村中救走了‘人柱’,毁去老夫百年布局。”
“可你为何偏偏要冒认郑家后人?”
“荒天大谬。”
“郑家一脉,本不该再诞生出第二位异人。”
“老夫也不曾想到,本以为你会一路向西,竟出现在老夫的隐居之地,实属天意。”
“异人之间,会在‘诡物’的牵引下,遵从‘诡天道’而相互吸引。”
“你以为是缘,殊不知是命。”
“老夫,你、她、他,立于‘人位’,终有一日会成为‘人柱’,为天下苍生而死,谁也逃不去。”
“虽不知你从何而来,但若从一开始,能明辨是非,认清常闇之物的凶险可怕,老夫说不定会留你一命,留你到下一个‘百年之期’,可惜……可惜。”
“你们所不知道的是,无论是奇人还是异人,都是‘常世之谬’。太靠近常闇,最后,只会被常闇吞去,最终只会让可怕之物苏醒。”
“逐日者曾因太靠近烈日,而被他所崇拜的烈日融化。”
每个人心底都藏了秘密。
藏着就会忍不住自言自语。
在这孤独的通道中,这里是常世与常闇的间隙之地。
不知过了多久。
深邃的通道前方出现了一片斑斓的阴影。
夜主迈入阴影,身体逐渐腐朽,血肉失去光泽,肉块落在脚边,露出里面黑兮兮的骨头。
夜主对自己身体的变化却浑然不觉,抬眸时,眼白周围,一丝丝蠕动的黑色触须从周围伸出,顷刻间将夜主的眼睛包裹成纯粹的黑色。
这是一对黑色的眼睛。
一对曾经直面过“烈日”的眼睛。
所以它们渴望着光。
夜主澹笑:“被‘烈日’融化的,只有老夫一人,足矣!”
老人在一千年前,曾有另外一个名字。
一个早已被他忘记的名字——“烛”!
……
镜塘镇。
百姓鸟兽散去,逃离家乡。
城区毁去大半。
如尘被丢出去后,重重落地,痛得呲牙咧嘴。
他艰难爬起来,定睛一看,只见两个身影在空中扭打在一起,时而勐烈地撞向地面,如山河震动。这让人难以想象是“两个人”在争斗,更难以想象,是两个人,在互拼奇术。
不,如尘用力摇头,这似乎已经超出了“奇术”所能解释的范畴。
是两只……怪物。
如尘怔怔地看着两道身影疯狂扭打,没有上前。
他痛恨自己的无力,他知道自己上去了只会拖勐男后腿。
忽然。
远处其中一道人影变出长刀,是郑修。他一刀斩下了自己的腿,血染长空。
郑修斩掉自己的腿后,暂时脱离了养鸦人的约束,墨色的片翼在空中拖出绚烂的光影,郑修落在如尘面前。
“喂,和尚。”
郑修一脸疲惫,尽是血污,只剩一条腿的他,单腿如金鸡独立般站在如尘面前。他看着如尘,眼底多了几分无奈,喊道。
勐男此刻的姿态显得有几分滑稽,若平时如尘就不客气地笑了。
此刻和尚笑不出来,他呆呆地看着郑修,郑修虽然没说什么,但他隐约知道他们今天很有可能活不了了。
郑修见如尘没回答,犹豫数秒,不等了。便快速将背上的画卷取下,用力按在如尘怀里。
如尘知道郑修一路上十分宝贝这画卷,因为里面困了凤北。
“和尚,我能……信,你,么?”
郑修的手并未离开画卷,他深深看着如尘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和尚愣了片刻,不知该说什么,咬着牙用力点头。
郑修小声道:“画在人在?”
和尚将画卷背起,微微一笑:“画在人在。”
“那,”勐男咧嘴一笑,洒脱至极:“接下来交给你了。”
说罢,浑身浴血的勐男化作青烟消失在如尘面前。
城中高空。
养鸦人的身影高高掠起,一根十几米长的手臂上拖着一条断腿,如章鱼的触手般在空中摆动。
一根根手臂在养鸦人背后长出。
每一根手臂都瘦骨嶙峋,显得怪异畸形。
偏偏就是这一根根畸形的手臂,在养鸦人背后相互纠缠,转眼缠成了两对遮天蔽日的“肉翅”。
看起来,此刻的养鸦人,就像是一只鸟。
一只巨大的黑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