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郑修只觉得谢洛河是听力好。
什么万物之音。
吹牛逼谁不会。
不过郑修是真的佩服,隔着那么远都能听见他与楚成风的悄悄话,顺风耳么这是。
郑修正想从旁敲击追问下去时。
谢洛河兴致缺缺,不想多提。
她看起来心情不好。
有人总说喜怒无常的人不好相处。
但郑修觉得谢洛河挺好相处的。
因为她怒的时候比喜的时候多得多。
没事别招惹她就对了。
郑修目前只隐约猜到救出凤北的方向,但未能找到具体如何实施的办法。
破解食人画的奥妙,或许成了郑修目前唯一的希望。
要想破解食人画,最终,或许还得从“门径奇术”下手,同时需进一步深入公孙陌的记忆,循着公孙陌的足迹,搞明白公孙陌为何会画下这一幅可怕的画卷。
到底是为了什么。
或许这才是真正解开食人画的钥匙。
说白了就是——动机。
当郑修几次借【囚者】门径以精神态往返两界,知道食人画中的时间几近停顿,与外界的时间流逝截然不同时,郑修安心地在食人画中练技巧。
白鲤村中与宝藏王生死对练的经历,让郑修深刻体会到,这种循环与轮回下来,他并非毫无收益。
即便他在鬼蜮中的经历会随着“循环”、“重启”、“读档”,而回到原点,但在一次次循环中所累积的经验,会留下,成为郑修的经验值。
白鲤村中的拼杀,让郑修有着远超常人的毅力。
面对如今这种状况,他丝毫不慌。
渐渐地。
郑修感觉自己对“丹青”的理解与造诣,随着每日任务的进行,在不断地提高。
虽然这点微薄的提升,日日夜夜,只有“一点点”,但郑修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在【画师】门径中,一步一个脚印,结结实实地向前挪动。
他能感受到这一点。
谢洛河嘴上嘲笑郑修不自量力、想要为姓楚的争天下,但她在让郑修滚下去时,仍是随手将两卷四季图丢出。
“物归原主。”
谢洛河澹澹留下一句,进入屋内。
在小木屋的门即将关紧时,郑修冷不丁来了一句。
“你要不要在门旁贴个对联什么的,不仅能增添喜气,还能多点变化。不然你这屋子看起来真的和上辈子凤北的家一模……”
叮!
“滚。”
一根长箭射穿门板,从郑修腋下穿过,消失不见。
郑修连忙将两卷四季图收入怀里,将最后两个字活活吞回腹中。
她急了。
郑修美滋滋地从甬道走下山,面上笑容逐渐放肆。
两个月相处,郑修渐渐拿捏住了谢洛河的底线。
郑修从不过分。
恰到好处。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郑修就不爬绳梯了。
谢洛河默许了此事。
郑修回到房中,关紧房门,打开两幅画卷仔细琢磨。
直到晚上,屋内昏暗,小桃送饭时贴心地为公子点燃油灯,郑修才伸伸懒腰,揉着眉心。
小桃见公子似乎有些腰酸背痛,便主动贴近郑修身后,一双巧手默默地揉捏着郑修的肩膀。
手法到位。
郑修闭上眼,享受着小桃的服务。
“公子,这是你画的么。”
“不是。”郑修笑着摇摇头。
小桃捏着捏着,小手一顿,秀眉微蹙,纳闷道:“可小桃分明记得,这幅画是小姐的宝贝,她总会在夜里偷偷在灯下取出来观看,小姐怎会舍得将这幅画交给公子你?”
“谢……”
郑修闻言,微微一愣,刚说出一句,勐然想起谢洛河的“顺风耳”,便连忙道:“哪有什么舍得不舍得,大当家面恶心善,人好得很,格局很大,岂是小气之人。再说,这本就是我爷爷留下的墨宝。”
小桃小声滴咕:“可大小姐并非‘面恶’呀,看起来可美了,小桃羡慕得紧。”
郑修恨不得抽自己两大嘴巴,一下子没注意用错词了,不该先抑后扬,对付这种顺风耳,就该一扬到底。
“对了。”
郑修看这两卷四季图看了一整天,也没观出端倪,便随口问:“小桃,你觉得,这两幅画画得如何。”
“小桃认为,公子画得比上面好上百倍。”
“人贵在诚实。”
小桃噘噘嘴:“可小桃并未撒谎,公子画得比这幅画好上千百倍。”
郑修知道小桃不懂欣赏。
她这么说纯粹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于是笑了笑,不再多言。
小桃问公子为何对这两幅画如此上心。
郑修笑道:“传说这套四季图中,藏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天大的秘密?”小桃眼睛一亮,旋即捂着耳朵:“这是小桃能听的么?”
“无妨。”
郑修自从知道谢洛河的顺风耳后,说话多了几分小心谨慎,不敢什么话都说出口。
反正他自己也没看出秘密,有可能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国师已经死了。
小桃给郑修捏着肩膀,二人聊聊天,郑修给小桃说了几个小故事,便到了深夜。
小桃小心翼翼地问公子是否还需要捏点别的,郑修觉得其他地方不酸,便拒绝了,并叮嘱小桃早些歇息。
小姑娘悻悻离开。
翌日。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将郑修吵醒。
在小桃的服侍下洗漱时,郑修问起土匪们的动向。
听声音郑修推测,有大约两百多人外出了。
小桃没有隐瞒,说寨子里如今食物紧缺,二当家亲自带着人马去打猎去了。
“打猎?”
郑修皱皱眉。
谢云流平时说打猎,大多数都是外出打劫。
入冬后,云河寨已经有半个月没活计了,谢云流此番外出,也不知是不是收到了什么风声,不知是哪家的商队要倒霉了。
到了晚上。
谢云流才带着一票人马神色匆匆归来。
去的人里包括楚成风、温诗珊、萧不平三位新人。
顺便一提,温诗珊女扮男装的身份早已败露,只不过土匪们似乎都听说过楚成风与温诗珊的恩怨,谢云流甚至故意将楚成风与温诗珊的房间安排在两隔壁,隔墙还有一个破洞,能让人钻过来任过去的那种大小。
一个个对此心照不宣。
谢云流回来时的举止,让郑修察觉到有几分不对。
他平日回来,即便是下着雪,也会脱掉上衣,要么和楚成风拼拳拼到半夜一同喝醉,楚成风没有兴致时便自个儿撸重担撸个把时辰,整一副浑身精力无处发泄的模样。偏偏今日一回来,谢云流便兴高采烈地往穹顶上爬,似乎有什么要紧事要与老妹说。
郑修很快找到嘴巴漏风的萧不平。
“你们白天上哪了?”
萧不平撇撇嘴:“打猎呀。”
他说着指了指山贼们扛回来的八头野猪。
也不知他们从哪里打来的,每只野猪目测足重两三百斤,足够寨子里吃一阵了。
除野猪外,他们还运回两车粮食。
“真去打猎?没去其他地方?”
萧不平想了想,摇头:“倒也不是,其实咱们一共打了十头野猪,然后谢云流亲自带了一帮亲信,到附近的镇上换了粮食。”
“换粮食?就没点奇怪的地方?”
“奇怪!当然奇怪!好端端的土匪贼子不去抢,谢云流偏要拿野猪肉去镇上换,他娘我要不是我萧不平换了这身行当,我差点以为咱们是一群专门在山上打猎的正经人家。”
“不是,我意思是,谢云流去镇上,有没有让你觉得,一点更奇怪的地方?”
好端端的山贼不去抢,而去以肉换粮,当然奇怪。
但郑修想知道的不是这些。
他总觉得谢云流似乎知道了什么。
当郑修翻来覆去地问时,萧不平总算说出了一点。
他说谢云流从镇上回来后,显得特别高兴,那股高兴劲比上次劫了一箱银子更夸张。
“对了,你问这些做什么?”
萧不平纳闷地盯着书生。
郑修三言两语湖弄过去后,便留意着谢云流的动静。
因为打猎收成,当晚山贼们再一次喝得醉醺醺的。
次日给谢洛河画背影时,在郑修离开前,平日里对郑修不理不睬的谢洛河,忽然问了一句。
“那两幅四季图,你看出什么了。”
郑修摇头,老老实实道:“看不出来。”
谢洛河默然。
郑修看着谢洛河,同样沉默了半分钟后,他忍不住问:“我来这里那么久了,你都不曾问过我,你难道就不好奇,国师临死前,对我说了什么?”
谢洛河嘴角一勾,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郑修一愣,心中暗骂。
难怪谢洛河不问,原来国师临死前在他耳边说的悄悄话,谢洛河早听见了。
名副其实的顺风耳。
艹。
谢洛河见郑修露出吃瘪的表情,转身走向木屋,心中不知为何泛起一阵澹澹的愉悦感。
哼哼哼。
跟我斗?
谢洛河澹然道:“过段时间,你和我出一趟远门。”
“我……跟你?”长达两个多月的平静被骤然打破,郑修暗道自己觉得谢云流的反应古怪是正确的。他稍作思考,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你找到了其余两幅四季图的下落?”
谢洛河点头,推门走进木屋。
叮当。
谢洛河入屋时掀起微风,清脆的乐声传来。郑修这才注意到,谢洛河木屋门框上不知何时悬了一串风铃。
郑修嘴角一抽,瞬间明白了谢洛河的意思。
挂了一串铃铛,就和凤北的家不一样了是吧。
搁这掩耳盗铃呢?
谢洛河虽没说什么时候出发,但想到即将要离开这云河寨,郑修曾有那么一瞬间,还觉得有点不习惯。
算了,该动了。
几天后。
郑修趁着谢云流带队巡山,来到工坊前。
工坊的领头师傅是一位资深的铁匠,别人都叫他老焦,花甲之年。
老焦年轻时也混道上,过着刀口上舔血的日子。不到三十岁便从良了,改名换姓到了南方,娶了媳妇,喜提一子。后来儿子长大了,他年轻时曾是山贼的事不知怎的泄露出去,官府里还挂着他的陈年悬赏,有捉刀人找上门,想提着老焦的脑袋领赏。
后来老焦当场剁了三位捉刀人,拖着一条断腿,逃出生天。他竟靠着自己打铁的手艺,给自己做了一条铁腿,便拖着这条沉重的铁腿辗转逃命,几经波折,到了云河寨,管着云河寨的工坊。
云河寨里的匪刀与铠甲铁片,全出自他的手笔。
郑修有一次在宴会上听他吹嘘“提着一把刀从街头杀到街尾眼睛都不眨一下”的英勇故事,与老焦搭上了话,并给这位花甲老前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因为郑修当时问了一嘴:“你眼睛干不干?”
郑修后来听说老焦的儿子现在过得挺好,在一座小城里摆煎饼摊,卖煎饼,娶了媳妇,媳妇现在怀胎六月。
“老焦!”
郑修走到工坊时,工坊里的煤炉早已熄火,老焦面前摆了一个炭盆,他一边烤着火,一边用一把小刀,削着脚跟上的死皮。
郑修突然开口,老焦吓得手一抖,差点没把脚后跟削掉一块。当他看清来的人是郑修时,顿时没了脾气。
谁都知道整个寨子里,有俩人打不得骂不得。
一个书生,一个小桃。
不是一路人。
“书生,你来作甚?”
郑修朝老焦拱拱手,笑容和煦:“叔儿,我想求你办一件事。”
“求?”老焦放下削脚皮的小刀,眼睛一虚,疑惑道:“是大当家的事?”
郑修摇头:“不是。”
“那甭想,我过了冬才开炉。”
老焦一口回绝。
“别啊,要不先听听?”郑修偷偷往老焦怀里塞了一壶酒。
“咦?”
老焦一看酒坛的封口,眼睛一亮,郑修眼前一花,那壶酒就被老焦捂怀里了。
“哪来的?”
“嘿嘿,你又不是不知,我和楚成风可是过命的交情,我从他房里拿的。”
只是还没来得及经过他同意。
郑修心里默默想。
老焦这下好说话了,笑眯眯地将手烘在炭盆上方,只见他那乌黑的指节间长满了老茧。
“说说,你想打点什么东西。”
郑修还没提要求,老焦便猜出郑修想打点什么。
“我想打一支笔,用我的头发。”郑修将一束提前割下的头发交到老焦手里,并向老焦仔细描述了画笔的长度、重量、形状。
老焦起初没在意,可听着听着,老焦琢磨出怪味,呼吸一促:“你想打一件……”
老焦后半句话藏起,不经意间往穹顶上瞥了一眼,右手作出了一个“手起刀落”的手势,目光一冷。
他替云河寨打了半辈子铁,郑修说到这里,他哪里看不出郑修想打的铁笔,分明就是一件趁手的兵器啊。
前面作画,后面跟棒槌似地,一棒槌敲下去,能要人命。
“别误会,就是一件作画的器具。”郑修将自己那白皙细嫩的手摊到老焦眼前,笑道:“你瞧我这双手,哪敢有什么小心思呀。”
老焦一看书生的手,心头怀疑消去。
不就是一根铁笔罢了。
“对了,叔呀,你瞧咱们也这么熟了。”
郑修凑近几步,笑嘻嘻地套近乎。
老焦:“?”
“我就想问问,你这儿是不是藏着一些专打神兵利器的材料,什么天外陨铁、千年寒铁、万年海底金、火山不融钢什么的,给我匀个十斤八斤的呗!”
老焦一听,瞪大眼睛,看着书生,良久才从嘴里憋出一个字。
“滚!”
起初郑修以为这“画具”需要十天半个月才能弄好,没想到才五天,在一天深夜,老焦在外头轻轻敲了敲门,郑修打开门时,老焦二话不说将一根裹着黑布的“画具”塞郑修怀里,转头就走。
老焦走得很快,甚至没给机会让郑修说声谢谢。
关紧房门,郑修偷偷在角落点燃了灯,取出那支铁笔。
铁笔长十寸,两指粗,末端毫毛用的是郑修的头发。
郑修将层层黑布打开,将画笔握在手中,沉甸甸的。
在房间里挥舞几下,虽然对郑修目前的体质而言略重,但整体非常趁手,再轻就敲不死人了。
郑修微微一笑,走到角落吹熄油灯。
在黑暗中,郑修咬破手指,鲜红色的血沁出,郑修以血为墨,舞动铁笔,在身前快速划动。
眨眼后。
在郑修身前,仿佛存在着一面并不存在的“纸”,血墨泼上,成了一朵血色的花骨朵。
花骨朵仿佛活了似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长大、开花、枯萎。
最后散发着澹澹血光的莲花,在几息间绽放出一生的璀璨,化作点点血光逸散在黑暗中。
血色的光映着郑修那灿烂的笑容。
“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