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云飘来,如烟如雾。
天青色等烟雨,等着等着,淅沥沥的细雨久违地落下,更染秋凉。
前面说了,西市是大乾都城最大的集市。
这里有一半挂着郑氏的匾额。
西市毗邻西城门。
而逍遥坊坐落于西市一角,与城门仅隔两巷之遥。
逍遥坊明面上是一间杂货铺,白天卖点柴米油盐,晚上聚赌。
一位看门的打手从巷角转出,他刚在路边解手,此刻正提着裤腰带边打结边对另一人笑道:
“你猜猜我瞧见啥了?六扇门那群猫儿不知吃错什么药了,大半夜不睡,满大街贴缉拿令!”
“缉拿令?缉拿谁?”
“没听说过,不像是道上的,叫什么张三来着。”
另一人听这名字,嗤笑着摇头:“没听说过。什么人呐,值得那帮猫儿这般大动干戈的么?”
“说来也巧,那张三也自称刀爷。”
“……”
空气安静了一会,逍遥坊守门二人面面相觑。
这时一人讪讪一笑:“想啥呢,咱们刀爷又不叫张三。”
“也是,你说这破事整的,怪巧了不是。”
“什么破名字!”
“就是,什么破名字!”
“值纹银千两呢!”
“嘶!这张三的货这般值钱?要让我碰着了,非得剁老实了送衙门去领赏。”
“哈哈哈!下半辈子都不愁咯!”
二人百无聊赖地守着门。
过了一会其中一人又忍不住问:“那张三犯啥事了?怎能值纹银千两?”
“打家劫舍,杀人越货,十恶不赦。”
另一人一字一顿地念着缉拿令上的字。
第一人一听傻了眼。
就这?
二十年前那破世道,谁没干过这种事?
值一千两银子吗?
二十年前这种缉拿令才半两碎银。
“怎么还涨价了呢!”
二人对悬赏金愤愤不平。
涨得忒离谱了。
踢踏踢踏……
夜深,马蹄急促。
一辆奢华的马车停在逍遥坊前。
一位雍容华贵、头戴冠帽、腰间佩玉、器宇不凡的男子,从容走下。
二人平日达官贵人见多了,一瞧这从马车上走下的人,定是金主爸爸。
他们正想腆着脸迎上前,说句欢迎光临,颈后一凉,机黄弹响,冰凉尖锐的触感无声无息地压在二人颈部。
庆十三从怀里摸出一沓厚厚的本子,走上前,分别抬起二人下巴端详一会,而后回头朝赤王禀报:
“邱仲,通州廖县人,户部在册,化名元山,背负人命一双。”
“贾子陵,也是通州廖县人,户部在册,化名王二阳,背负人命三条。”
“巧了,这二人从前自称‘通州双龙’。”
双龙从前也过着刀口上舔血的日子,自然知道此刻压在自己脖子上的冰凉触感是什么,总不能是冰棍罢!他们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身后那人手抖杀错人了。可没等他们狡辩,这位行脚装扮不修边幅穿着草鞋的汉子,竟将他们隐姓埋名前的过往如数家珍般道出,顿时让他们冷汗涔涔,露出哭脸,心中千言万语汇聚成同一句:
“大人饶命!”
“大人饶命!”
郑修纳闷:“你就花了一天时间,就把他们底细掏清楚了?”
庆十三这回在干活,心安理得地点着旱烟,美滋滋地抽着,悠然道:“这还得多亏了刀爷,他把这帮人的底细全在日记里写得明明白白的,我大半夜在他们屋顶上挑灯抄了足足半时辰,累得慌。”
通州双龙一听,心中将刀爷祖宗十八代骂得坟头冒烟。
郑修好奇问:“正经人会写日记?”
庆十三两手一摊:“或许他是怕忘了这些人的把柄呢?”
“有道理。”
郑修点点头。
就在赤王点头的刹那,两位将面容隐藏在黑衣中的兄弟会刺客,同时低吟。
“万物皆虚,”
“万事皆允。”
扑哧!
袖箭一突一收。
通州双龙两眼圆瞪,却被捂住了嘴巴。
过了一会两人变成热乎的尸体,软软地倒下。
庆十三教育道:“你们出门前就该把话念完。”
“老大,咱们这不是,好久没干活了么?”
“出得急,出得急!”
兄弟会二人讪讪一笑,再次化作影子,隐入黑暗,消失不见。
杀了二人,郑修与庆十三二人大步入内。
逍遥坊内九曲通幽,另有乾坤。
过了几道屏风,隔着门郑修便听见里面乌烟瘴气,三两成群,有人两脚苟着蹲在凳上,有人瞪着眼睛看着牌局,有人歇斯底里输钱哀嚎,他们在玩着一些诸如投壶、弹棋、斗草、射箭、跳筋等落后的玩意。
这里是“人”局,玩得不大。
麻将、骰子,这些玩得大的赌局,得往后走。
“安静点,别惊扰百姓们的兴致。”
郑修口吻平静,简单一句,却决定着许多人的生死。
庆十三笑眯眯地吹了两哨。
有庄内暗哨,负责维持赌局秩序的打手们,刚注意到闯入逍遥坊的两位“生面孔”,正心中暗骂守门的双龙定是跑别的地方偷鸡去了,正想上前盘问郑修与庆十三两人,紧接着身后影子一闪一消,打手们接二连三,扑通倒下。
由生到死,不过一眨眼功夫,他们临死前甚至没来得及发出半字声音。
随着郑修安安静静地向里走着,一人接有一人在暗处倒下,总有一道影子,会诡异地出现在恰当处,捂着打手的口鼻,从袖中刺出最隐秘的一剑。
十步杀一人!
连昔日的密部,也不知曾经的郑家,所培养出的“兄弟会”,究竟有多少位“兄弟”,他们会什么,他们藏在哪里,他们平常干什么,这些都是一个谜。
“兄弟会”就像是郑氏的影子,如今成了赤王的影子,如影随形,杀人无声。
即便赤王如今没有掌控偌大的灾防局,没有别的,光是这辛辛苦苦培养了十年的“兄弟会”,以纪红藕、庆十三、裴高雅三巨头为首的隐秘刺客组织,便足以让所有人无比忌惮,连三位皇子……不,除了二皇子之外的其余两位皇子,都不敢轻易得罪郑氏。
逍遥坊中上演的杀戮,安静得没有留下半点痕迹。在赌场中赌红了眼睛的赌徒们,根本没注意到往常如铁塔般杵在一个个角落的打手们,全不见了,在角落中,体温渐渐由温热变得冰凉。
由始至终,郑修也不知兄弟会杀了多少人,他也不在意,径直来到了院子,里面有不少人提着灯笼在巡逻。
庆十三一眼扫过,举起本子核对:“十三人,嗯,都有命桉。”
“谁在哪?小李子是你在尿尿么?”
庆十三的说话声引起了其中一位打手的注意,他正想走到假山后看一眼,紧接着屋顶上飘落十三道影子,黑衣兜帽,行动无声,十三道袖箭弹出的“铮”一声几乎汇成了一道,院子里的十三人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郑修脚步不停,庆十三指了路,郑修径直向前走。
“若是红藕在这,估计完事更快,撒一把粉粉就完事了。”
“她最近怎么了?”
“她那男人,快不成了。”庆十三的口吻莫名地多了几分伤感。
“让司徒庸看过么?”
“看过,说是早该走了,如今多活了十年,知足了。”
郑修知道纪红藕的故事。
她当年背着一身命桉,无处为家。后来遇见她丈夫,她丈夫是个好人,以“夫妻之名”让纪红藕在城里落了户,有了明面上的身份,让纪红藕隐姓埋名,直至今天。
夫妻二人空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纪红藕知恩图报,也照顾了男人十年。
郑修更知道庆十三和纪红藕当年在江湖上有点众所周知的小故事,只是如今,令人唏嘘。
都是造化弄人。
院子不大,这段路仅有十丈不到,可当郑修回头一看时,院子里的尸体已经摆了整整一排,齐齐地盖上了白布,瞅着十分喜庆。郑修默默为兄弟会的办事效率点了一个赞,悄悄对庆十三说回去全涨月钱,谁都不差。谁拿的钱少了他赤王第一个跟谁急。
庆十三笑嘻嘻地领了赤王心意,他们在意的哪里是这点月钱呀。他们兄弟会如今干活成了“规矩”,干的活越多,领钱足了,门径走得深,这些年他们早习惯了。
所有人都是在按规矩办事。更何况这规矩还这般地快乐。
院子后是一栋看似普普通通的小阁楼,阁楼上灯火通明,在楼下郑修便清晰地听见了麻将哗啦声、骰子摇动声、富商呐喊声、公子把玩声、女子娇喘声。
“好一个逍遥窝。”
郑修先是眉头一皱,随后一舒。庆十三的办事效率高得离谱,只花了一天,先是将二娘的纠结打探明白,还将每一个人的底细抄录在册,甚至将里面的路都探明白了。
庆批可真是我的宝呀!赤王心中默默地给庆十三疯狂点赞刷火箭,在庆十三带路下,他们来到二楼角落一个房间里。
与其他房间相比,里面动静不大,偶有骰子摇动的声音,时不时传出窃窃私语。
庆十三先是口语:刀爷;然后竖起三根指头,再口语:打手;最后是两根指头,口语:二娘爹妈。
郑修点头,这时里面传出对话声。
“我说二位,你们在逍遥坊里也赚了不少银子了,来来回回大几百两银子,你们答应刀爷的事,总不能一拖再拖吧?”
“嘿!我说这俩一把年纪了,怎能这么不要脸呢!”
“胡闹!”二位打手在唱黑脸,一个沉稳的声音唱红脸大声训斥,赫然是传说中的刀爷,隔着门只听他哈哈一笑:“二位别见怪,我这帮小的,性子急脾气大,有时候连我呀,也压不住他们,就拿上个月来说,有一个公子哥欠了一千多两赌债,我明明跟这帮小的说了,人家公子哥这几天手头不宽裕,让他拖几天也不碍事,嘿!这几个小的,一时没忍住,哗一下把那公子哥拖进巷子里,打断了两条腿,啧,把这事给闹的,要不是爷上面有点关系……嚯!差点没能压下来。”
“刀爷放心,俗话都说了,血浓于水,血浓于水,那娃儿咱们虽然多年没见了,但总是她娘亲肚子里掉下的一块肉,总不会见死不救的!”
“呸!”妇人声音尖锐,提高几分,郑修隔着门都能脑补出一位尖嘴猴腮的妇人嘴脸。只听妇人话音中有几分讨好的味道,吃吃笑道:“刀爷哟,您放一千万个心好了!奴家那天呀,在街上偷偷看见这小贱……咳!我那闺女儿了,长得呀那叫一个水灵,那叫一个嫩滑呀,您放心,那娃儿一看那面相,就是心软的嘴脸,我这当娘的还能不懂她?刀爷您放心,我那闺女肯定听亲娘的,到时候上演一出感天动地的认亲!咱们就和赤王一家亲了呀!再过几月,一来二往熟悉了,我还能在闺女儿嘴边吹吹风,听说她都一把年纪了,还孤家寡人的,奴家瞧刀爷长得眉清目秀,和我那闺女郎才女貌、天生一对,保不准呀,到时候一见面,哟!看上眼了!您和那赤王岂不是亲上加亲!到时候刀爷您成了皇亲国戚,可别忘了咱们夫妇俩呀!”
庆十三听着里面的对话。
面色怪异,心中同时咯噔一下,叫了声不好,暗道这几人怎么就这般倒霉,你自个儿在被窝里偷偷作死没人理会,可今儿偏偏往刀口上撞了呢。
心里话哪能随便放嘴上对人说的呢?
庆十三看了一眼赤王。
郑修如今已是推开第七扇门扉的异人,五感敏锐,将里面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他刚点头,里面便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
“谁!”
刀爷大吼。
扑通扑通,几人先后倒下。
郑修进去一看,夫妇二人晕死过去,仍有鼻息,三位打手脖子上多了一个血洞,嗤嗤地往外冒着血,没死透,正瞪着眼睛死死地刮着从容踏进赌室的二人。
“咦?”
一道如玻璃般的“刀爷”咣一声破碎了,竟是假的。
“这能跑了?有点意思。”
庆十三咧嘴一笑,浓郁的烟雾将他的身影彻底淹没。
郑修站在原地没动,大约数了二十息,烟雾散去,庆十三提着奄奄一息如死狗般的刀爷走了出来。
“千门将,是挺能骗的。”
庆十三用力啜了一口狠的,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