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娘认亲”一事总算告一段落。
书房中,檀香袅袅。
郑修手心攥着一枚古色生香的美玉,雕工精湛,玉芯雕有一对鸳鸯,在背面,一个“媚”字,字迹娟秀,似是出自女子的之手。
当得知那对夫妇并非二娘的亲生爹娘时,不知为何,郑修反倒松了一口气。
人性不能纯粹地以“善”或“恶”去论处,人本就是一种复杂的生物。
当年夫妇二人或许曾心存善心,收养了被遗弃的二娘,后来世道艰辛,他们渐渐地忘了初心,成了另一幅嘴脸。
最后郑修仍是托庆十三派人偷偷给二人留了一笔银子,并警告他们二人,从今往后二娘与他们不再有任何瓜葛,再敢踏入皇城一步,后果自负。
对他们二人,无间炼狱中的经历,宛若一场酣畅淋漓的噩梦,无比逼真,当作教训已是足够。
“这到底是寻找二娘身世的线索……还是说这个‘媚’字,是二娘本应取的名字?郑……媚儿?”端详着玉佩,郑修胡思乱想,心道怪怪的。
过了两日,待二娘心情平复些许后,郑修没有隐瞒自己出手打探,将这件事的真相悉数告知二娘,并将可能是二娘血亲父母留下的玉佩,交到二娘手中。
二娘拿到玉佩、并得知自己的身世时,反应有些出乎郑修的意料。
她揉揉眼睛,脸上流露出发自内心的欣喜:“那二娘,还是你的姐。”
“那是!”
“快说!”心事了却,二娘光速变脸,一红一黑,提着郑修的耳朵斥问:“你最近与吱吱她们是怎么回事?你说,伱都老大不小一把年纪了,何时风光大嫁迎娶凤北姑娘?”
心态重新摆正的“二娘姐”,再次揪着郑修的耳朵督促赤王赶紧处理人生大事。
“啊疼疼疼疼……”
二人在书房中打闹,笑声传遍赤王府。
躲在屋顶上,摸着烟杆想抽不敢抽的庆十三,闻声一愣,下一刻嘴角一翘,流露出和蔼的姨母笑。
有些事不知道,或许比知道要好。
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另外。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虽说郑修后来让疤老六去领赏,将他捧成了“罪恶克星”,但城中不少有心人,仍是通过种种渠道,打听到了那夜所发生的事。
捣毁逍遥坊这间小小的赌坊,算不得什么大事。真正让他们吃惊的是,赤王那雷厉风行的手腕。
从深夜满城风雨地张贴缉拿令,一个时辰不到便踹了一个赌坊,杀尽里面的要犯。
表面上,赤王是在见义勇为、捣毁贼窝、缉拿要犯,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赤王此举,绕过了不少官面上的程序,才能如此迅速地完成从立案到结案的过程。
更何况,这小赌坊不大,也牵涉到某些人的利益。礼部尚书为了拿到里面的油水,难道就没付出点什么?没向其他人许点什么好处?
难道赤王不知道里面的弯弯绕绕?
赤王就真的一点点面子都不给礼部尚书?
是故意不知道,还是故意不小心?
事实上,赤王还真的一点面子都没给。
要踹掉几乎到了礼部尚书嘴里的肉,赤王说丢就丢,这和咣咣打脸没什么区别。
江高义后来偷偷告诉郑修,次日早朝,他将此事上奏大帝,大帝对江高义的办事效率赞赏不已,龙颜大悦,当场便赏了江高义一盆金锭。退朝时,礼部尚书笑吟吟地向江高义道喜,脸上却写满了“造孽”二字。
看来梁子不经意间算是结下了,江高义忧心忡忡地担心背后被同事使绊子时,郑修安慰江高义,说他身正不怕影子斜,再说了,背后有人怕个卵儿?江高义听了赤王一言,总算安心。
这件事之后,朝中大臣、军中武将、三位皇子,总算看清了一件事。
这次用一张“莫须有”的缉拿令不痛不痒、不声不响地踹了逍遥坊,大帝不但没有责怪赤王先斩后奏,反倒赞赏刑部办事得力。这是否意味着,他日赤王同样能找别的名目,看谁不顺眼,又安上法外狂徒张三之名,化名某某某,十恶不赦,连夜斩了都不带审的?
这不是摆明着,大帝偏爱赤王?
被偏爱的人总是有恃无恐。
后来不知从哪里传出,刀爷原名不叫张三,姓郭,名从良。朝中偷偷流行起一句话:指郭为张。
以后,被偏爱的赤王岂不是想搞谁就搞谁?世上本无张三,只要赤王一句话,人人都可以是张三?
这,王法何在?
王爷就这么了不起了?
呃……的确很了不起!
如今大乾中唯一的王爷。
一时间,有人看清了形势,有人感慨苍天无眼,有人暗道世事无常,有人想借势而上。
更多人想着同一件事:既然拧不过,那就想办法加入他。
朝中大臣们怀着不用的想法,重新思考着如何与这位新晋的赤王相处。但不管如何,明面功夫要做到位,这让陆陆续续往赤王府送礼的人多了起来。
秋光明媚,天气爽朗。
郑修怀中抱着猫,与凤北二人坐着马车,在小心翼翼地培养感情,打算走出食人画的阴影,活出第二世,感情重新升温,在无人看见时,凤北甚至会在车厢内假装看着窗外的风景,偷偷将手塞进郑修手里,并淡淡地说:想摸就摸吧。郑修每逢此时,亦会偷偷在凤北手心捏着九浅一深的暗号,好让凤北重新适应十年夫妻的熟悉玩法。
老瓶新装有着不一样的快乐。
随着灾防局的业务运作得越来越顺畅,郑修从起初的每日打卡上班,到如今几乎不在灾防局露面,终于从量变的累积达成质变,完美过渡,安心当起了甩手掌柜。
灾防局在郑修的悉心培养下,渐渐成了“公司”的形状。而郑修一直认为,最理想的公司运营模式,就是无需他事事亲力亲为,只要给钱,它能够自己转成陀螺般流畅,这就是成功的企业模式。
马车压着青石路时不时颠一颠。
二人在车厢中随着颠簸的节奏上上下下。
郑修路过灾防局提了几份感兴趣的卷宗,返程路上,凤北忽然冷不丁地问:“你最近,与她们似乎走得很近?”
来了!
郑修一听,暗道果然。连庆批都察觉出四女与他走得密切,凤北身为郑修所见过的异人中走得最深的一位,实力可怕,绝不可能蒙在鼓里。
“咳咳。”
郑修干咳两声。
凤北的目光从窗外转移到郑修脸上,似笑非笑地看着郑修的眼睛。郑修从凤北瞳孔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此刻凤北眸中印满了他的身影。
二人之间相牵的两手,本是郑修九浅一深地主动,此时却变了。凤北小手一紧,反扣郑修五指,十指紧扣,五浅三深地揉捏着。
啊这?
郑修瞬间愣住,他被反客为主了。
这让他想起了在画中,每逢深夜,他们二人对练,既分胜负也决生死。郑修往往会用盘龙十八斩中的一招“双龙取水”攻其上下,夫人轻松挡下,没等郑修一鼓作气使出龙战于野,夫人很快便回以连招一套:老树盘根,阴阳倒逆,落日山反转再反转,天苍苍地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等等可怕招式。最终杀得郑修丢盔弃甲,精疲力竭。画中他总打不过谢洛河,凤北在车厢中反客为主时,让郑修猛然间回忆起被夫人支配的恐惧与旖旎。
据说人的掌心里有许多穴位。
有的穴位捏起来会很敏感。
捏着捏着还挺舒服。
郑修心中咯噔一下,恍然明白,此刻凤北在不知不觉间又切换成“凤洛河”人格。
本来车厢中气氛旖旎,此刻却猛然多了一股名为“修罗场”的味道。
“你听我解释。”郑修板着脸:“你也知道,因为你将‘兰花’诡物一巴掌拍碎了,阴差阳错,她们成了兰花异人。她们立下了规矩,咳咳,就是……此生为我,空谷幽兰。你等会,别急着脱手套,别脱……”
“兰花你也知道,她们的门径比其他人走得苦,更何况她们不愿走正道,偏偏要走……咳咳,别的。平日里要端茶递水,按摩捏腿什么的,辛苦她们了……”
“但对她们而言,这是一种另类的修行……”
“练得越深,门径走得越顺!”
“你也晓得,如今灾防局成立之初,千疮百孔,满目疮痍,风雨飘摇,摇摇欲坠,我日日夜夜愁眉苦脸,忧心忡忡,殚精竭虑,一日千里……总之,如今灾防局正是用人之际。”
“你?你的招式太狠,出手难留活口,不到不到万不得已,我哪能轻易让你出手?”
“将来,她们将会是立足于本王前后左右的,得力臂膀!”
“我是了解她们的,都是些努力上进的年轻人!”
郑修心虚地抬头看了一眼马车华盖,刚才盖子在震,险些飞出去了。
庆十三最近都在心安理得地当赤王的专职司机,马在走车在震,庆十三不禁暗暗感慨:好激烈啊。
不愧是赤王,不走寻常道。
过了一会车盖盖不震了。
凤北轻叹一声,扬起的另一只手轻轻拍在郑修脸颊上,若换作其他人,指不定这一拍就没了。偏偏是他,能承受自己的不详,只有在他面前,自己才能活得像一位寻常的女子,男耕女织,好不快乐。
“嗯,怪我。”
凤北将脑袋缓缓靠在郑修的肩头,感受着熟悉的宽厚,闭上眼睛。
橘猫扁扁嘴,在郑修怀里扭来扭去,撅起放下,偏偏铲屎官此刻不为所动,它只能跳上座位后,分别伸出喵爪,拍打着二人的脑袋,似是在为二人祝福。
凤北心善,转头一想这件事确实怪她,她因此而自责。异人在奇术师眼中看似风光,得天独厚。可凤北的愿望却是成为如谢洛河般的女人。她不明白,同样是异人,为何谢洛河能如此洒脱,恣意江湖,她却像被诡物禁锢了般,活成这般凄惨的模样。四女成为了兰花异人,凤北因此暗戳戳感到自责,此刻她明知郑修在助四女修行,嘴上也说不出半句怪罪之语。
她估摸着郑修最多蹭蹭不进去……毕竟兰花,毕竟兰花,谁让她们成了兰花呢?她们又有什么错呢?转念一想,她们也是无端端成了异人的可怜人,凤北想着想着,莫名对她们生出同病相怜的感觉。
郑修闻着紧贴在脖颈旁,耳际传来幽幽发香,想起往昔,触景生情,那十年的光景如幻灯片般在郑修脑中闪过。
“不如今年……”
郑修用一种宛若云端般轻飘飘的口吻随意说着。
“嗯哼?”
凤北鼻翼翕动,发出小母猫儿轻哼般的声音。
“我让和尚回来,让和尚与二娘当双方家长,请喜儿客串媒婆,我们定下亲事。”
喜儿这名瞅着就喜庆。
凤北沉默。
郑修微微一笑:“等到明年八月十五月圆时,我不再是公孙陌,你也不再是谢洛河。我郑修,赤王,首富,大善人,迎娶凤氏独女。”
“这一回,才是真真正正属于‘我们’的婚礼。天地作证,日月为鉴,你以一世芳华照我,我许你往后余生。”
“好。”
凤北神情平静,没有一点点意外,爽快地答应了。
她的脸上久违地流露出温温浅浅的笑意。
……
十一月。
秋意寒凉,冷冷地风吹着名为萧索的味道,卷着漫天落叶,在城墙上旋转呼啸着。
和尚听闻郑修与凤北要定亲,已经在回来的路上。
他说他带了等等大师的遗物,说是要让郑修亲眼看看。
时不时在驿站中确认【和尚驿站】的路线轨迹,郑修安静地等着。
和尚的存在对凤北而言,有着特殊的意义。即便凤北不说,郑修也清楚,自从食人画后,有种微妙的东西将他们联系在一起。
和尚就像是凤北如今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想起和尚,郑修不时想起在日蝉谷中,和尚每年都会风尘仆仆跨越大漠而来,探望二人,宿醉离去,留下遍地狼藉。这时郑修总会流露出会心的笑意。
十一月中旬。
皇城往北,随着一片血红的战旗飘扬,一支泾渭分明的队伍,接近皇城。
走在前方与后方的是神武军精英千人,为首的武将是浩然关守关将领,沈石宗。他自从上任浩然关后,已十年未归,去时乃是俊美英才,回来时满脸胡渣,令人感慨岁月荏苒,年华不再。
北国来使抵达都城的消息像插了翅膀的鸟儿般,很快传遍了皇城。郑修得知这件事后,此刻正坐在香满楼的顶楼至尊房,居高临下,俯瞰押送队伍。
之所以说这来使队伍“泾渭分明”,是因为北国蛮子的着装与大乾截然不同。北蛮与大乾斗了数百年,打打合合,民间早已“谈蛮色变”,如今大街上空无一人,百姓关紧门窗,生怕多看蛮子一眼便会生出意外。
蛮子们身上穿着野兽毛皮缝制的大氅与毛衣,与大乾的环境格格不入。他们座下骑着的黑色骏马,身材高壮,毛发间乌黑发亮,仿佛连沁出的汗都是发黑的。
“这就是传说中,蛮子以近乎‘养蛊’的方式,杀去弱者,留下强者,一代代培育,花了数百年才培育出来的极品战马——黑风?如今一看,果真杀气腾腾,大乾的战马在黑风马旁躁动不安,光是气势上便落了下风,怪不得二十年前能将大乾的精英杀得丢盔弃甲。”
郑修一眼便看出蛮子培育的黑马非同凡响,心中暗惊。在来使队伍之后,几两蒙着防水油布的马车里不知装着什么,但想来无非是北国特有的贡品。
这时,来使中,一位身材格外娇小的身影引起了郑修的注意。在十数位牛高马大的壮汉中,那娇小的身影显得无比违和,格格不入。看起来像是一位北国女子。
贡品,女人,说不定里面还有黄金,郑修知道这是出使国外必备的“三件套”,对此不出意外。让郑修意外的反倒是打了好些年的北蛮竟一反常态,姿势做足不远万里来到这里谈和,这可是在大乾历史上从未发生过的“大事件”。
“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此时贺厨子精心炮制的菜肴陆续呈上,赤王是顺便来自家的馆子用膳的。怀着“与我无瓜”的心态,郑修闻着菜香食指大动,此刻的他仍觉得自己不会与北国来使有任何接触,毕竟这是礼部的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