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水一般的心湖被突如其来的他扰得汹涌,来不及多想,阿妩把他拉入屋中,仓惶地关起门窗。
“你怎么会在这儿?”她反问道,语气极为不善。潘逸原本想好的说辞全都被打乱了。
他静默片刻,说:“我来探望你。”
“除了你还有谁?”
“没人。”
阿妩像是大松口气,长吁一声又问:“没人看到你来?”
潘逸想了想。“没人。”
“那就好。”
阿妩自言自语,久别重逢的欣喜在一惊一乍中消磨殆尽。
潘逸低头沉默,也许没想到会是这般。忽然,他听到几声小儿牙语,一下子像注入股灵气,墨瞳瞬间灵动。
他都没问,径直走到内室。室中,麟儿正坐在小竹椅上抓玩拔浪鼓,听到动静便抬起肉嘟嘟的小脸,好奇地睁大眼,咿呀叫唤。
潘逸上前一把将麟儿抱起拢入怀里。他力气太大,麟儿不舒服地扭了几下,“哇”地一声大哭。潘逸手足无措,也不知怎么哄,他无助回头,阿妩便走来把麟儿抱了过去。
一切看来都如此自然,若是他们成了亲,日子也定当这样。
麟儿破泣为笑,滴溜溜的大眼睛盯着潘逸。潘逸想说:“叫声爹。”,而话到嘴边又不得不咽下。
他看看阿妩,说:“我听到了消息……”
“嘘……他快睡了。”
阿妩轻嘘,小心且温柔地拍着麟儿后背,没多久,那颗小脑袋就耸拉下来,嘴角流出一丝涎。
潘逸看着不由轻笑出声,掏出帕子拭去小娃滴下的口水。
阿妩把麟儿放上榻再盖好小被,接着回头道:“我们去外边聊。”
话落,她撩起布帘走到堂屋,然后倒掉刚沏的茶再泡了壶新的。潘逸局促,站了好久方才坐下,接着又默不作声。
气息像是被凝住了,一块块结在胸口。他看着手边的茶,她轻摇团扇,彼此眼不接、貌不合。
“你收到什么消息了?”
阿妩开口,刺破这不适的沉闷。
潘逸轻声回道:“我听说你从府里出来了。”
哦,那不过是场戏。阿妩挑起眉眼,神姿像是在说。潘逸没看见,双目怔怔,魂魄游离。他以为这消息是真的,否则今天也不会来找她。不过到了此处,他察觉到了异样,不祥之感油然而生,可是他始终没能问她:“为何世子会来?”
阿妩偷瞥他的神色,猜想必他是知道了什么,不过对她而言,这都不打紧,反而有件事一直磨得她心痛。过半晌,她终于开口道:
“我也听说你要成亲了。”
她垂眸低头,嘴唇不自觉地一抿。潘逸侧首极快地看她一眼,点头“嗯”了声。
阿妩嫣然一笑,手中的扇子不由摇得快了。
“那祝你们白头携老,百年好合。”
她说得随意,似乎与他只是萍水相逢,毫无情谊可言。
潘逸听后摆在案上的手紧握成拳,眼中仅有的一丝希翼噗地灭了。阿妩忍不住又偷看他一眼,当年青涩俊朗的侧颜,此时变得沧桑,他像是被痛苦磨老了,连爱笑的嘴角都生出一道若隐若现的严纹,他不过双十而已。
阿妩心揪痛,脸上却无异色,摸摸茶盏微凉,她起身又沏了新杯放他手边。
“这里没好茶,将就喝吧。”
潘逸说了声“谢”,端起杯盏抿上几口。阿妩手摇团扇,笑意盈盈,仿佛是因为他喜欢她泡的茶,所以才这般高兴。
喝光一盏,潘逸低问:“为何你不问娶哪家姑娘?”
阿妩眼波微动,之后若无其事道:“我知道是庄家二小姐,家世与潘家挺般配的。。”
又是一记重捶,不过潘逸已经习惯,他自嘲似地笑了笑,然后沉默半晌又问:“你还恨我是吗?”
阿妩听后噗哧笑了,以扇掩嘴,前俯后仰。
潘逸似没听见,也没看见,自顾自地低头喃喃:“我想当初若能……若能静心琢磨,兴许不会这般。”
说着,他痛苦闭眸,脑海中不由浮现出那黄沙遮日的地方,以及被他硬生生扳断的一枚银簪。
阿妩也回到了那处,两眼望着虚幻出神。一缕迷香恍惚了她的神智,她顺从,甚至是急不可耐地迎合了那个人,醒来之后除了悔恨,还有不见天日的痛。
错的人是她,不是吗?她清楚回不了头,也明白没法拥有常人该有的东西,可她却奢望着、期盼着,不计后果地往前跨了一步。
“是我错了。”缓过神后,她笑着回道。
“从一开始就错了,八岁那年我就死了,而一个死人怎么能和活人一样呢?我不该把你拉进来,是我错了……”
话落,她侧首,清澈的眸子多了一丝他从未见过的东西,阴冷颓废,是没有希望的死黑。
“我好像从来没和你聊过家里事,如今告诉你也无妨。我六岁那年,父王遇到一对父子,他们在沙漠里迷了路,差点死去。我父王心善,不但救了他们还留他们住下。他们有双绿眸,说话温和,且再三感激我父王的救命之恩,说终有一天会来报答。可惜,父王没想到,两年之后他们是以兵戎相报。”
“接着,我就到了周国,有了新的‘父王’。他教我习舞,教我如何讨人喜欢,他说姑娘练武不好,就就废了我的经脉。十岁时,我好不容易说动了护卫逃走,没想在门前被抓住了。父王让护卫跪在我们面前,然后用一把匕首割断了他的喉咙,简单得就像杀一头羊。热乎乎血喷了我们一身,玉暄抱着我嗓子也哭哑了,父王觉得这样还不够,砍去玉暄的小指给我瞧,再将我们关在不同的地方。”
说到此处,阿妩低眉一笑。
“十三岁时,我就明白何为肌肤之亲。初潮刚过,父王就把我召过去,他说从今起,我便是女人了,能为他传宗接代。可他奈何不了我,所以就想把我送出去当一枚棋子。十五岁,我被派到荣国,为了弄个假身份,死了一村子的人。血见多了就不稀奇,人命如草,随随便便就能去掉一大簇。”
阿妩笑了,万般妖娆。当她如翻书似的一点一点掀开血淋淋的过往,潘逸拧紧了眉头。
她意犹未尽,平静无澜地继续说道:“对我而言,人只分两种,可以用的和不能用的。可用的人当然要抓牢些,而不能用的死了也罢。”
潘逸一颤,眉宇间起了丝怒意。看他不语,她又笑了起来,且感慨道:“人鬼殊途,你可明白这个道理?”
原来说了这么多,她只是想赶他走。越是在意的人,她推得越远,玉暄如此,潘逸也是如此。
怒恨过后,潘逸明白了,他看破了她的激将法,弄清了她的心意。
其实她心里有他。
“我也想做鬼。”突然,潘逸开口,且极为认真地看着她。
“我也无路可走了,一次背叛是背叛,十次背叛也是背叛。早晚他都会想起那件事,就算你离我再远,我都是一个死字。”
他冥顽不灵,阿妩实在头痛,心中燥热,她狠狠地扇着扇子。
“既然如此,你得替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应下这门亲事。”
潘逸眉头深锁,阿妩又道:“如这点事你都做不到,就别再和我说一个字。”
话落,她又斟上满满一盏茶。
潘逸知趣起身,走到门处不由停下脚步,阿妩未在意,转身入了内室。他突然一个箭步,伸手将她用力拢到怀里。
“小鱼,你真舍得我娶别人吗?”他咬牙切齿,狠狠质问。
阿妩心痛,却又极为冷漠地回他。“有何不舍得?我不想让他起疑心。”
“这是借口,我知道你在赶我,明知道我做不到却逼着我去做。你在怕什么?怕他迫害?晚了,全都晚了,你以为我真能独善其身?”
阿妩不语,挣脱了他的怀抱逃之夭夭。潘逸不甘心,紧追过去,逼她入死角,然后一手钳住她腮颊,硬逼着她看着自己。
阿妩眼露倔强,如被逼现行的妖,不甘地咬牙。他不想见她如此,干脆低头吻上。一阵无力扭动,阿妩软了心身,相思化在唇间,尝来苦涩。
地狱万劫不复,他偏偏自甘堕落,只为不让她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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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沉西山,万籁俱寂。本是秋天,可余热未退,麟儿闹了好一阵子方迷迷糊糊闭眼。阿妩替他扇扇,点香赶去蚊虫,刚转身,麟儿便兴奋地嚷了起来。
“爹~~~爹爹~~~~”
阿妩回头,麟儿指着窗,她往外看去,没见着人。再看,荣灏突然跳了出来。
阿妩被吓着了,狠狠地剜他一眼,关起窗户,将他狡黠笑颜阻挡在外。荣灏走到门处,轻叩着门求饶。
“小妩,快让我进来,外面热。”
“活该你热死。”
阿妩回得没心没肺。荣灏跨门而入,满面春风。也不知何事,让他这般高兴。
麟儿伸手要他抱,荣灏便将他揽入怀里哄。阿妩没料到他会来,趁他不注意,忙将换下的亵衣扔入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