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上是纷纷扬扬的大雪,即便是盛夏的天光也只敢居于那重重叠叠的云层之后,根本照不通透。
流萤端坐在御座上,修长的双腿高高架起,她眸光里充盈着不屑,虽然身板还差了些,但她如今的姿态的确有几分独属于青龙尊座的威严…
只是她的目光扫过自己还有点儿微红的脚踝上时,神色中还有些微不自然,但…好在方才换上的衣裙够长,至多也只能看到足尖而已…
况且…如今那漫山遍野的教众已是跪伏的严严实实,战战兢兢,连大气都不敢出,更别提来出言反驳她,甚至连抬起头颅来望向她都没有胆子…
流萤才是真正意义上理解这所谓“信仰”,“供奉”两个词语的高度,那可不是什么宗主、首座地位亦或者是敬畏、畏惧之类的词能比的。
这是一种狂热到…近乎无脑的崇拜。
就像是自己的每一句话对于这青龙庙的所有教众来说,那都无异于是一道贯穿心魂的谕令。
流萤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椅把,“哒哒”作响,这群教众对青龙尊座的崇拜程度远远超脱了流萤原先心中所想。
流萤本以为自己能高过青龙庙内掌权者一头就算不错了,这还说不好是个占自己名声造势的手段…
没曾想自己一来便是真正意义上将这个千百年基业堆砌之下如今已然能跻身入大离一流宗门的青龙庙捏在手心里,踩在脚底下。
原来本尊曾经这么有威慑力?
她转转那双绯色的龙瞳,那清冷的眸光扫过冰封千年的山川河流,满眼皆是素白的冰霜与终年不化的玄冰雪峰。
也是…这数千里雪路,只不过是本尊曾经的一息而成,霜寒这么多年却未有消融,还终年雪落,何止是有威势?
就如同林不玄与她说的,好端端的一个“苏若若与之交好”的小情报,一路传到大江南北就变成了:
“执柳宗竟悉数成林先生后院…甚至连裴宗主都有了身孕!听说还有天地异象…导致那天钟震响的原因便是此事,大离可能要出洞虚境了!”
而自己这一息封锁千里雪路本就是显摆在明面上的事实,这么多年过去了,传闻如何荒谬流萤心里也多少算是有点儿底了,再加上有青龙庙的元老在一旁洗脑…
如今自己这一人人朝拜念叨的青龙尊座得以现世,给他们的冲击几乎不亚于那些天天静修问仙,痴迷神佛的修士像往常一样在家里吃着斋呢,忽然就见了从天上下来的正神吧…
流萤思量思量,自己倒是成了林不玄说的那个什么叶公好龙的改版,这帮人敬畏自己,崇拜自己,每一言每一行都完完全全不敢忤逆或是违抗…
那夜…自己找修栈道为借口只是为了避开林不玄,这绵延数十里的栈道哪有那么好修?
材质、计划、用人都要考虑的,自己也只不过说了一句尽快而已。
而如今不过两天,那三条新修的环环相扣的栈道已经落在流萤眼底,在这飘摇而来的雪风里连轻微的颤动都没有,看样子是下了很重的功夫。
这种态度…倒是让流萤倍感熟悉,她原以为是自己曾经呼风唤雨的所致,但如今一想就不是了…
这种态度就像是自己在京州面对林不玄时一般无二。
完全不敢忤逆,他让自己做什么便做什么,屈膝就屈膝,张嘴就张嘴,掀逆鳞就掀逆鳞,再屈辱的举动也只有乖乖受着。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如今自己的逃出大离,来了青龙庙,念及修为与地位,他撼动不了才是好些…不然的话…恐怕要被…
只是…不玄也不晓得用了什么灵丹妙药,那药浴作用之下,修为涨得快的离谱,但…应该也到不了元婴吧…
流萤喉间轻轻滚动,不论他成就元婴与否…都是好事一桩…若是未成,自己就不用受罚,若是成了,自己就可以受罚…
流萤的心里忽然咯噔一声,自己怎么敢胡想主人的?这算是…要记一次过了,她雪白的喉间又动了动,发出一声很轻微的“咕”。
可如今这漫山遍野的青龙庙教众,对于她的崇拜类比成自己与不玄那也完完全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流萤觉得自己哪怕是让他们即刻攻入涂山与那帮子狐狸叫板,他们都会立刻备上车马开始制订计划了吧?
就方才那简简单单的一句问话来说,其实根本犯不着如此诚惶诚恐,实际上的差错还在流萤身上。
毕竟是她自己说的亲自料理,也是自己与林不玄“膝下”承欢忘了时辰,皇女殿下来势汹汹,点名要见尊座,尊座说亲自便是亲自,她没动静晾着人家,那也就只有晾着。
可青龙庙的教众却是觉得此事错在自家,没有通读理解尊座的意思,理当受罚。
既然已经犯错惹恼了尊座,那就连目光都是一种亵渎…或者说,主上大人本就远远高于人的范畴,人族在她面前与蝼蚁无二,又有什么人胆敢轻言蔑视她呢?
倘若这时候有人胆敢出言狡辩,估计会被当场处以极刑吧?
更别提抬头望向圣洁无度的青龙尊座化形道躯了,连将目光落在她的衣角上都是一种极端的蔑视。
尊座化形而来,已经是青龙庙千百年来最大的造化了,她的言语便是定数,她越是轻蔑见世人的眼神就越让青龙庙这世世代代洗脑下来的教众臣服。
或许这就是信徒的狂热之处吧。
这恰恰也正是给流萤带来落差感的由头,受林不玄点拨过了一夜,又是与身旁一样端坐着的这位大离皇女争锋相对过,还一同在那法阵之下出了丑又丢了心神…
如今的流萤已经是彻底接受自己其实也很喜欢这种人前高贵人后为奴的极大反差感了…只不过她的喜好是自己亲身成为独属于林不玄掌心里的玩…
咳咳!
于他人面前,本尊依旧是如此尊贵的青龙尊座,念至此,流萤缓缓吐出一口气,很是风轻云淡道:
“不过…本尊见尔等修缮这栈道速度还不错,此事就算作将功补过,下次若有再犯,自有条规处置。”
“本尊今日召见整个青龙庙也不是为了此事,呵…一帮凡俗而已,自不消得本尊大动肝火。”
“这两日屈身青龙庙,是为了告知世人,从今往后,青龙庙便是大离的势力,与朝政挂钩,国师大人与皇女殿下亲临我青龙庙便是为了此事,本尊今日便是问问,谁有不服?”
流萤的语气拿捏的很到位,声音中夹带着极深的不屑,她的眸光如玄冰般坠下雪峰,扫清积雪的大殿上跪伏着的所有教众颔首低眉,此刻才敢齐声道:
“谨遵主上谕令!”
流萤缓缓侧目,身侧坐的很显雍容华贵的红衣殿下也是满目高傲,赵红衣心领神会,她凤袍广袖一挥,朗声道:
“本宫知道,天下有很多人将本宫视作朝政里的花瓶,看本宫不耐受。”
“但…大离内乱经久不息,如今八扇门倾倒,执柳宗与前朝父皇算作私人恩怨,自不会对本宫动手。”
“适时本宫自会即位大离女帝,将以天下合道为己念,但本宫执掌的兵权甚少,如今来贵宗不是为了拉拢或者招安,只是为了合作而已。”
“朝廷亦可大力推崇贵宗,青龙庙不应该局限于一个小小的鹿州,大离九州应当各地传教才是。”
“此外…青龙庙不会成为本宫的一言堂,曾经的八扇门,反倒是…就如同尊座大人身居本宫背后,一同共享这整个大离。”
流萤的话算是不可违抗的谕令,即便这青龙庙有人不服或是心中不甘自家居于人下也得忍气吞声受着,这毕竟尊座的意思。
以尊座之能自然不会去在乎什么宗门与否,如今她降入人间亲自出面青龙庙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谁敢出言说个不是?
但…赵红衣的话就不一样了,她就是站在朝政之上,也无法与流萤的地位齐平,自然会有人不服,如今这些话是为了彻底打消所有教众的顾虑。
皇女殿下言语中处处为青龙庙着想,给教众一种,青龙庙一跃成为朝廷幕后主使宗门的感觉。
——毕竟红衣殿下在位之际权力就已被架空,哪有什么亲信?恐怕连贴身侍女都不是自己人。
如今她想登帝,大离之内的任何宗门都不能站台,都要避免挑起正邪纷乱的开端。
这才是前朝空虚却无人即位的根本原因所在,恐执柳宗报复,只不过是一个正巧合适认怂的借口而已。
裴如是进退两难,她怎么占朝政?或者说…她哪有办法占朝政?残党贼寇还在,内乱纷争未歇。枪打出头鸟是这个道理。
而青龙庙就不一样了,这是唯一一个身处大离境外,却能被承认作大离势力的绝对中立宗门,拿林不玄的话来说…
青龙庙就是一个狂热追星族,追的星是流萤这青龙尊座,为什么?可能是因为她的传闻强势…同时视众生如刍狗…
总之,青龙庙自然不会着眼于什么正邪…
所以,青龙庙便成了如今想要称帝者最应该拉拢的宗门,只是由于教众太过狂热,无人胆敢来此地自讨没趣罢了。
倘若赵红衣来的时间点不是正巧青龙尊座化形,钦点林大人为护法的时候,恐怕她也要被拒之门外。
领头跪着的的几个青龙庙元老已经觉得自己非常了然了。
原来尊座大人一来的问话既不是给红衣殿下讨面子,也不可能是摆弄给自己立威的这种小手段,如今才晓得她是在暗中操弄人心!
这呆呆皇女就自己将皇朝捧到了尊座的手上,现在还眉眼带笑不自知呢…
那群掌教首座互相交汇的眼神中充满了崇拜,不愧是主上大人啊…轻轻松松就做到了常人所做不到的事!
什么朝廷拉拢青龙庙?
那是青龙庙占下朝廷,是主上大人独揽政权,这大离的天下…都当是我青龙庙的!
想至此,一干掌教眸光里皆是憧憬,仿佛已经见人人朝拜青龙的盛世,他们带起一片又一片的声浪:
“我等谨遵主上脚步,既是主上的决策,那便是我等毕生所求!”
“愿我大离国祚绵长!愿我青龙庙万世长存!”
————
赵红衣回头望了眼坐的比自己高些的流萤,两者一齐在暗中呼出一口气。
膝下那一座又一座的雪峰穹顶不断传音,所有教众都陷入无边的狂热中,在大雪里叩拜,口中念念有词。
“流萤姐姐…这不是太简单了?”
赵红衣有点儿不解,这才哪到哪?不过是两句话,怎么就彻底打消了顾虑?甚至连一纸诏书都没有掏出来,词都还没说完呢…
流萤摇摇头,自己和赵红衣玩的技巧很是肤浅,就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而已,自己开场的那句问号…还真是造个威势而已,是那种被林不玄见了要笑半天的不入流且蹩脚的法子。
毕竟两者看上去一是尊座一是皇女,实际上是一条睡了三千年才刚刚入世的小青龙,与一只困于皇宫里的小凤雀,何来的智谋如海?
为此…这俩丫头甚至还特地排练了几个时辰的…结果这台词还没说完就成事了?
俩妮子喜不自胜,青龙庙教众也喜不自胜,实际上是由于视角不同才导致的结果…毕竟…谁能知道自家青龙尊座与这皇女殿下是一伙的?还都是国师大人的…玩…呃…忠实拥趸…
也勉勉强强能算作双赢吧…
虽然流萤也搞不懂怎么这帮教众忽然就都信了,但她还是缓缓起身。
她在那些叩首朝拜恭送的声音中头也不回地闲庭信步,毫无动容,面上笑容或是神色一点儿都没有,一副清贵大妇之姿。
但这青龙尊座私底下的传音却像是担惊受怕的小妾:
“我们俩排练这么久,是该有点儿成效了…就是不晓得不玄他需不需要这种走向,若是与他走的棋有了偏差,你我一人一龙都要乖乖撅着屁股受罚…”
赵红衣跟在她身后负着双手,微微颔首,然后才是挥了挥拳头,义愤填膺:“反正事已至此,这也算是帮他一个小忙了,若是他还要来罚,那我们就…”
赵红衣话还没说完,就见流萤乖乖蹦开两步,眸光里多多少少有些惊慌失措,还朝她眨了眨眸子。
“姐姐你分明是渡劫境怎么还这么怕他做什么?我怕他是…是有求于他…况且,成就元婴也有他的…帮忙。”
红衣殿下错愕,干脆继续道:
“他如今出关也不过金丹境吧?若是再拖下去他成就元婴那我们可真没办法翻身了呀…这应当是最后的机会了,过了这村可没这店啦…”
“流萤姐姐我们得联手收拾一下林不玄…你看啊,他总这样将我俩欺负怎么得了?连那些私底下的事都被随意拎出来…太欺负人了!应该把他给绑起来用脚狠狠地给…”
“唔呃…”红衣殿下滴溜溜说了一大堆,才是发觉背后的凉嗖嗖的,她心里头咯噔一声,缩着脖子缓缓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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