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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一怒,肃王府后院巷口当场跪伏一片。

玄衣卫没人懂得怜香惜玉之礼,提刀抵颈没轻没重,刀锋剐过杨不留的颈侧,刺眼的殷红霎时沁染在银白的刀刃上,吓得追随杨不留一道出门一探究竟的念儿眼前发黑瘫软得跪不直身子,当着皇帝贵妃的面不敢造次,大喜之日哭又哭不得,只能惨白着脸色捂着嘴掩住惊呼,惶然失措地张望着杨不留的脸色。

杨不留隐约觉出颈侧的黏腻湿润,面无波澜地垂下眸子又蓦然抬起,目光闪烁地泛着委屈,似有意似无意清浅地掠了江统领一眼,抿着唇先没急着开口。

江楼被她这一眼瞧得有点儿犯糊涂。

玄衣卫没一个体验过大婚当日抓新娘子玩儿的,为难地顶着诸荣暻濒临暴怒的神色面面相觑了半晌,没人敢擅动。江楼暗自踌躇着这一时片刻混乱的接踵而至,思绪乱作一团,云遮雾绕地寻着线团的一头。

捋着捋着才有了些分辨。

他方才闻见惊闹,得了诸荣暻授意前来一探究竟,甫至肃王府后院门口便见一辆熊熊燃烧的马车从巷口狂奔而来,马车上的车夫望见有人过来紧忙跑开,肃王府侍卫未及了解情况先上前救火救人,孰料未及近前,车厢先“轰”地爆燃了一声,那异族模样的男子应声而现,肃王府的周子城只来得及扯掉穿透车厢的两只沾了血的铁箭便再不得近前。

江楼当时只觉浑身上下汗毛竖起,余光却见那名嘉亲王车夫的身影迅速匿入人群掠进肃王府,心中惊觉不妙,尾随一路未得见踪迹,却十分微妙的觑见了别苑堂屋的一处暗格,和一本理不该出现在此处的账册——然不及细究,江楼听闻御驾亲往迅速重返后院巷口,见肃王府侍卫仍在同那异族男子僵持不下,心头咯噔一沉,当时便下意识地认定,只怕二位小殿下已是凶多吉少。

玄衣卫手持寒刃逼得更紧,杨不留却只是蹙了下眉,不知天高地厚似的地逆着洪光皇帝的视线回望,吞咽了一下,喉间不自在地发抖,“不知皇上想让民女说些甚么?”

宁贵妃始终在难以置信地张望着熊熊燃着的乌木车驾,直至车厢棚梁再一次轰然作响才猛然间抖了一下,瞠目逡巡着车驾四周,末了定定地看着被火光照得通红的肃王府侍卫和他手上那两只染了血的铁箭,掩唇要哭。她听见杨不留的应答之词,下意识地想替她迂回找补,颤着声音问道,“江统领……熙儿呢?熙儿和煦儿呢?”

江楼有点儿爱莫能助,他在肃王府跑了大半圈没见着嘉亲王和巽南王的身影,这会儿马车都烧成了黑架子,没人敢说那两位祖宗这会儿横尸何处。

诸荣暻强压着即将喷涌迸发的怒火,一把扯住失了神的宁贵妃,勉强提着一口气,正打算吩咐江楼压下骚动,好生处理掉那辆马车——孰料话未说至半路,忽然听见身后院中一声清亮的少年惊呼,“天呐……皇祖父皇祖母!这是怎么回事儿?!”

洪光皇帝心头骤然一紧,猛然转身眺望,目光所及,赫然是今日大婚忙于安置宾客的另一位主角,和本以为已然葬身火海的诸熙诸煦。

这一瞬之前,众人似乎都提着一口悬而难放的浊气,而只眨眼瞬息之间,这股浑浊已然风卷残云一般散得一干二净。

宁贵妃甫一见肃王带着嘉亲王安然无恙地赶过来,忍了许久的眼泪登时淌了满脸。

诸允爅先安抚似的看了宁贵妃一眼,随即目光偏转,远远望见杨不留一袭红裳刀抵于颈,脑子里轰然长鸣,心头架着烈火,灼得他几近狂怒暴走,眼底猩红翻涌,直接把挂在他身上的煦儿抛给得了杨不留叮嘱始终贴身护卫嘉亲王的岳小将军,狂风似的掠过跪在地上的一众侍从,直接卸了拿刀架着杨不留的两条胳膊,扯着杨不留的手腕掩在她身前。

肃王压着喉底粗戾的低喘,先狠狠地盯着诸荣暻看了半晌,随后紧咬着牙关,指桑骂槐地对着江楼撒火,“江统领,玄衣卫到我肃王府亮刀,难道是觉得我这儿是谁都能撒野的地方不成?”

当着洪光皇帝的面前骂他一手差遣行事的玄衣卫,这等剽悍之事肃王不是头一次干,偏这次尚未及确认祸乱真假就先问责的人确是诸荣暻,洪光皇帝心虚在先,一时也没计较甚么肃王无礼之过,挥手退下两侧被肃王拽脱了臼的玄衣卫,伸手捞起飞扑到他腿边拥着的巽南王,趔趄了一下没抱住,被尹银花撑了一把才站稳身子,神色晦暗不明地问了一旁见礼的诸熙一句,“熙儿,这是怎么回事儿?”

肃王府里慌乱的侍从尽退,玄衣卫清了那辆快烧成灰烬的马车,这才提溜着那名行凶者押往御前亲审。

江楼先一拳逼出了那凶犯藏在齿间的毒剂,再作刑讯便顺利了些许,顺利得江统领甚至觉得这人巴不得主动交底——此人坦白他乃是西域鹰犬,此番特奉杨不留之命,趁大婚之际前来谋害嘉亲王殿下,以助肃王夺取储君之位一臂之力。

这一员小卒说得言之凿凿,甚至似是而非的提起了太子亲往西北,昭王惨遭陷害皆是杨不留胁迫之意,还说倘若今日嘉亲王和巽南王殒命,这北明江山日后自然落到肃王手里,届时协商让步西域可得数城云云诸是。

这话若是拿来编排旁人,诸荣暻许还能信上一信,但肃王那个恨不得将外敌赶尽杀绝的脾气,退让城池以求协商基本等同于放屁。

然而这话里真假几何诸荣暻尚无定论,细细听了却未急于分辨,只是沉着脸,转头瞧向还在自责因着自己的迟来害得杨不留受伤流血的诸熙,抬手打断他愁眉苦脸的胡思乱想,沉声问了一句,“熙儿,你说呢?”

嘉亲王像是根本没把那西域鹰犬的指摘放在心上,径直撇开他对肃王府的构陷,专心致志的细细说起今日清早从东宫往肃王府一道而来的来龙去脉——原来二位小殿下昨日夜里就到了肃王府,想着一早能先瞧一眼新娘子梳妆打扮,索性借宿了一宿。赶巧昨日布置会场时,诸允爅捡了两个多余的人形箭靶让诸熙拿回去练习骑射,夜里便差使着车夫拉着这两个靶子回了宫城,一大早又特意拉着巽南王老早准备却忘了送来的几只充当新婚礼的兔子回来,孰料阴差阳错,两位根本没搭乘车驾的小殿下倒是逃了一劫。

如此一来,杨不留既知二位小殿下在肃王府留宿,那这大张旗鼓的谋害之举根本只会是无疾而终,先前的指认,也便只剩下遭人陷害的缘由来处。

那鹰犬显然震惊不已,低低念了一句“怎么可能”,被江楼敏锐捉住,当场逼问吐了实情,嘶哑道,“昨夜我分明看见有人乘着马车进宫,一早又亲眼见他们两个坐上马车!马车里怎么会是空的……这不可能……”

嘉亲王一耸肩,坦然不做解释,全然一副你看错了偏还不承认的无奈神情。

江楼却留神着巽南王殿下叽里咕噜地跳到堂屋门外,蹦蹦哒哒地缠着林柯闹来疯去,稍稍有了窥见了些许端倪——依着他追着车夫出去亲眼所见,他断定今日这场火患必定至少两人交互配合确认路线方才能够施行暗害,然而一人盯梢许能蒙骗,倘要是两人乃至更多,没个替身或是藉以转移注意的帮手,想来很难混淆视线。

但若昨夜和今早奔波来去的并非嘉亲王,而是武艺卓绝,又同嘉亲王身量相仿的林柯呢?抱着个什么物件儿加以掩饰,但凡察觉到车夫有何蹊跷,跳车离开也非难事……可方才形势危急,肃王妃若是慌乱争辩也便作罢,为何安静至此,一副了然于心却无从抗拒的架势呢?

难道在场诸位,便有此番栽赃陷害的幕后之人不成?还是这编排远不止于此?

江楼霎时就想起了那位千里迢迢前来恭贺新婚之喜的昭王殿下——适才莫名其妙害得众人先入为主论定嘉亲王巽南王已经遇险的罪魁祸首。

果不其然,洪光皇帝这厢听了嘉亲王所述,神色稍有松动,那厢安静许久的昭王便适时地表露出几分好奇,张望着江统领手中的书册,先是不轻不重地“咦”了一声,而后却目光一躲,并未招摇地提出质疑。

然而这丁点儿的声响已然足以引起洪光皇帝的注意。

“……江楼。”诸荣暻唤了一声,视线却先循着昭王的声响追过去,似无意地望了他一眼,“你拿在手里的书册从何而来,又写了什么东西?”

江楼揣测归揣测,答话仍旧有一说一,“启禀皇上,末将适才追着偷跑的车夫意外闯进别苑,找人时无意间发现了杨姑娘住处的暗格,里面便是这本没来得及收好的书册——”江楼顿了顿,上前呈递到诸荣暻手中,“正是同当初长街当铺一案发现的秦家账簿一模一样的手抄本,不知是不是原件。”

诸荣暻点点头,伸手拿来账簿草草翻看,然而洪光皇帝还没甚么颜色,倒是一旁的昭王怒不可遏地站起来,冲着不发一言的杨不留怒喝责难,“杨姑娘,难道当铺里的账簿是你刻意放的不成?你可知你这番所为,害得昭王府多少人受了牵连!”

杨不留被他突然的问责喊叫惹得不耐,稍微皱了下眉,冷淡道,“还请昭王殿下明示,我究竟作何所为?”

昭王当下起身而出,跪在洪光皇帝跟前,一副不愿同阴诡小人争论计较的神情,以头触地,赫然悲壮道,“父皇明鉴,儿臣当初并不知晓这账簿的来龙去脉,这分明是这妖女故意为之意图——”

诸荣暻眯起眼翻了册子,末了抖了抖封页残缺的账簿,不甚在意地丢还给江楼,截口打断昭王愤然的指责,不太想继续听他为了已然有了定论的往事再做辩驳,“今日礼成之后,这便是你的弟妹,以妖女相称,恐怕不合适吧?”

昭王怔了一下,全未料到诸荣暻这般容忍西域鹰犬造次的态度,当下咬紧牙关,正欲挑拨太子妃之死一事,孰料虞淇十分赶巧地前来恭贺肃王新婚之喜,外面内侍凑到尹银花身边低语了几声,花公公惊诧地眨了眨眼睛,赶忙伏在洪光皇帝耳边道,“虞大人来时路上凑巧抓了一位身着宫中车马司服侍当街撞人的男子,听说这人好像是先前有人匿名递了画像的邪徒郎七,虞大人的意思,这案子归玄衣卫主掌,还得请江统领去确认一下。”

诸荣暻面色沉静,似乎微微叹了口气,心如明镜地望了昭王一眼,“罪魁祸首已经抓获,昭王还觉得,是肃王妃暗害你和熙儿?”

“……”昭王不甘心,朗声道,“这账簿分明就是这妖女刻意陷害——”

诸荣暻冷笑了一声,“你怎么就抓着这账簿不放呢?你还当真要朕细细说一说猎场买通侍卫的事不成?”

昭王脸色一青,忙连磕三响,“儿臣之过儿臣愿一力承担,但这妖女是西域鹰犬都要遵循听从之人,其目的不容小觑啊父皇!”

诸荣暻听昭王一口气说完,皱了一下眉,“看这样子,昭王是知道那本账簿里记载的都是什么旧事了?”

“……”昭王冤不冤祸不祸的悬在那儿,不太敢把话咬死,到头来触了洪光皇帝的逆鳞,犹豫了一下方道,“依儿臣推测——”

“你不用推测。”诸荣暻一挥宽袖,不耐道,“你若说肃王妃乃是构陷你的主使,那你可知,当初当铺里的那本名簿的后半部分,根本就是假的?朕原本以为你是受了那些有意威胁朕的旧臣蛊惑,可朕万万没想到,你这是想借西域鹰犬搅和的整座皇城都不得安生啊?”

话已至此,昭王这已然无异于拿着陈年腐朽的铁剑一下又一下的剜着洪光皇帝结了痂的旧伤疤,还要顺带着把这灭九族的罪过,牵扯着扣在镇守北国门的肃王头顶——倘一遭得逞,北明可还有一日安宁?

昭王霎时冷汗如雨。

诸荣暻无言再续,耗尽气力一般拂袖离去,“今日肃王大喜,昭王若无意来贺,还是先行随玄衣卫休息去罢。朕实在疲乏,婚事仪制依着宁贵妃便是,银花,起驾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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