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城中近些日子有些热闹,这头一条,当属镇守萧关多年的镇国将军蔚池,在遇袭之后身受重伤,已不再适合征战,会在腊八之前回京。此事被百姓们关注的程度,甚至远远超越了大夏与启泰联姻,年底三国会派出使臣到上京城朝贺新帝登基一事。
圣元二十三年,对镇国将军府来说,可谓多事之秋;最初是蔚池遇袭失踪,尔后镇国将军府主母病逝,及至传出蔚家二房虐待功臣遗孤、蔚池一双儿女葬身火海,到蔚池奉旨回京,这期间的离奇与波折,皆受万民关注。
随着离腊八的时间越来越近,百姓们的好奇之心与八卦之火也被点燃,上京城中的气氛俨然被推至最高点,百姓们原以为镇国将军回京之日,将会迎来京城万人空巷的景象,就连身处局中的蔚桓与孔氏、甚至是姜泽、姜澄与罗桢也是这样认为。
但事实上恰恰相反,唯一猜对的人,大约只有才刚从黑河郡返回上京不过几日的姜衍。
十二月六日,天色未亮,蔚池一行人悄无声息的抵达上京城。
因着这一路上行程并不算快,途中不仅在牯牛山庄小住了几日,昨夜又歇在距离上京城只有八十里的柳园镇,因此,一行人虽是卯时初便到达北城门,却丝毫不觉疲惫,不仅伤势未愈的蔚池精神极好,随行的伏虎营将士更是精神抖擞。
深冬严寒,早晨的空气中还带着浓浓的雾气,这百十人的队伍虽然尽量压低了动静,但如此庞大的队伍,一大早就出现在城门口,只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便让城门口的守城将士心弦骤然紧绷,原本才刚换班当值的士兵们,更是连身上的瞌睡虫都跑了大半。
有早起进城的百姓,面上神色更是惊惶不定,瞬间便扯着同行的人,离得城门远远的。
朦胧中,待这百十人的队伍靠近,守将士兵见当之人先全是高头大马,即便对方并未吭声,也没有别的队伍,却显得肃穆萧杀,不由得更是全身戒备。
好在蔚池是奉旨回京,郧阳到得近前翻身下马,上前出示身份令牌与圣旨,守将身体僵直的接过来仔细查验,待确定这队伍正是新近要回京的镇国将军蔚池一行人,他这才惊觉自己后背上已经浸出一层冷汗。
下意识看了眼郧阳,见郧阳面无表情,正主蔚池也没露面,守将心下不禁好奇蔚池一行人何以在此时京城,但当下他却并不敢阻拦,只一面恭敬的给蔚池等人放行,一面暗忖等下要快马加鞭去皇宫报信。
北城门一进一出两个通道,守城的小兵大约有二十来人,等主事的将官与蔚池等人全都消失在浓浓的晨雾中,进门处的一名小兵这才捅了捅身侧的同伴,呐呐出声道:“这是蔚将军回来了?”他应该没听错吧,方才虽然没见到人,但他们的头儿似乎提到了蔚将军。
“没错,是蔚将军回来了。”旁边一人毫不迟疑的点点头,他搓了搓手,又哈出一口热气道:“没想到蔚将军会这么低调,在这个时间进城。”
京城东西南北四道城门,守城的将士全都隶属皇城驻军,他们虽与蔚池的立场并不相同,但也不得不承认,蔚池与蔚将军,是他们只能仰望的存在。
那名最先出声的士兵好似这才反应过来,一拍脑门道:“我的个乖乖,这气势简直绝了,咱们根本就不能比啊!”
另有一人眼中带着艳羡,低声咕哝道:“咱们这是在上京城里养老,偶尔能抓几个逃犯,能跟人家真刀真枪上过战场杀过敌的比吗?”拱卫皇城的驻军虽然说起来威风,但除了禁卫军,包括巡城卫与四城门守卫,其中有不少都是京中勋贵之家的公子,靠恩荫进入军中,所图不过混个功名,说到底还是锦绣堆里长大的。
不是他说话酸,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首先这风气就不对,要论吃喝嫖赌,兴许这些人还是其中的佼佼者,没准还能实力上位,稳占状元与榜眼探花这前三甲,可要说到战场杀敌,这些人就算穿上铠甲,大约看起来也是一群软脚虾。
没见人家就算穿着侍卫服,用最平常的配刀,也难掩身上的杀伐精锐之气,这是他们能比的吗?
旁边一人深深的看了这人一样,先是点点头,接着又摇头轻叹道:“你这话对,但也不全对。精悍之师固然值得欣羡,可这样的成就却是从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要你们背井离乡舍家弃口去拼命,你们能愿意?”有付出才会有所得,谁会傻啦吧唧有好日子不过非要拿命去拼?不过是形势所逼罢了,虽然值得敬佩,却实在不必羡慕。
“这话很是。”蔚家军与他们的性质并不相同,此次皇上到底为什么召蔚将军回京,蔚将军又何以选在这个时辰进城,大家多少能猜到些,又有什么好值得羡慕的?养老就养老吧,至少还有命在,最先出声的小兵叹息着摇摇头,皱眉道:“还是别说了罢。”
这样的事情,并不适合在这样的场合拿出来讨论,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惹祸上身,几人同时止住话头,可心中却并不平静。
通往镇国将军府的这条道是绕城而行,天色又早,路上格外清净。
此时蔚栩还在熟睡,马车里一灯如豆,蔚池正教蔚蓝对弈,一局结束,蔚蓝以十子之差惨败,她放下手中的黑子,掀开车帘往外面看了看,冬日里白雾蒙蒙,空气清冷潮湿,冷风顺着车窗顺势便灌了进来。
怕蔚池与蔚栩染了风寒,蔚蓝深吸了一口气放下车帘,扭头笑盈盈看向蔚池道:“爹爹,咱们回来了。”是的,回来了,正如方才的棋局一般,回来了便有无数可能。
老爹守卫疆土多年,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更何况,老爹是实打实的守卫了一方百姓安宁,为启泰立下了赫赫战功,他原本是该风风光光回来的,而非像如今这样,带着屈辱与隐忍,奔赴等同于被圈进与监视的未来、需要束手束脚顾及着他人的眼光而活。
这并该是功臣待遇,蔚蓝面色柔和,眉眼间也带着笑意,可心中的锐气与战意却是横生,他们回来了,即便他们要面对的那人手握生杀大权、即便这泱泱启泰对她来说依然陌生、即便她如今渺小不值一提,可那又如何?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愚公能移山,蔚蓝自来护短,最是见不惯心思歹毒立身不正之人,又何况姜泽与谢琳是实实在在的动到了她头上,也动到了她在乎的人,如此狭隘狠毒的帝王,继续下去只能是为祸百姓,对蔚蓝来说,完全就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
蔚池大约也猜到蔚蓝的想法,他心中感慨的同时,又伸手摸了摸蔚蓝的脑袋,轻笑道:“是啊,回来了,这里毕竟是咱们的家,等下到了,囡囡先到梧桐苑休息,接下来的几日,咱们大概难得清闲了。”
蔚蓝点头,如今谢琳与姜泽是还不知道她活着,所以她暂时能得清闲,等消息传进皇宫,她的清闲日子大约也就到头了,说不得还要被召进皇宫。
可想到蔚家二房,蔚蓝又笑了笑,道:“我估摸着也没什么机会休息,好在咱们路上休息得不错,爹爹不用担心,我身体比很好,等下到了大门口我会让人去叫门,爹爹便在马车里休息如何?”
老爹与蔚桓毕竟是血缘兄弟,还有个陈氏在,倘若蔚桓要与老爹叙兄弟情,陈氏又厚颜无耻的用孝道弹压老爹,再加上谢琳与姜泽帮腔,以老爹如今的处境,难免会束手束脚,还不如让她出面。
这是闺女想护着自己呢,蔚池闻言心中微暖,他摩挲着手中的棋子,扬眉道:“傻囡囡,你不是要藏拙么?此番若是由你出头,可就与咱们原先的计划矛盾了。”再则说,之前是他不在,才会让一双儿女受委屈,如今他回来了,若是还让自家闺女在前面冲锋陷阵,那他这个当爹的,也未免太过窝囊。
蔚蓝想了想,笑眯眯摆手道:“爹,女儿并不委屈,只此事并不适合爹爹出面,原因有二,爹爹听听看有没有道理。这一来,之前女儿与阿栩之所以会离京,全都是被蔚家二房逼迫,在这点上,不独上京城的百姓清楚,就连谢太后与姜泽都是默认的,谢琳让陈氏和孔氏禁足、姜泽暂时撸了蔚桓的职务、孔氏在曦和院走水之时处死了两个婆子,这便是证据。有仇不报非君子,女儿与陈氏孔氏有仇,就只差撕破脸皮了;而陈氏与孔氏又都是内宅妇人,若爹爹与她们对上,首先在身份上就不对等,会有仗势欺人之嫌。”
蔚蓝没说的是,即便是老爹如今落魄了,可那也是骁勇善战的三军将领,属于老爹的战场绝非后宅这方寸之地,哪有让当朝一品将军,去跟继母与弟媳妇儿撕逼的道理?尤其是面对着陈氏与孔氏这样的贪婪狠毒又没脸没皮的滚刀肉,说出去不过是降低老爹格调,徒惹人笑话!
在信得过的人面前,蔚蓝向来直脾气,如今面对蔚池,蔚蓝干脆连面子功夫懒得做了,什么祖母和二婶,对她来说全都是扯淡。陈氏和孔氏要谋害她与蔚栩的性命,娘亲的死也很可能有这二人的功劳,若是她还能忍气吞声的叫陈氏祖母,叫孔氏二婶,那她也就不是蔚蓝了,她应该叫忍者神龟。
蔚池对这称呼恍若未闻,听罢含笑点点头,蔚蓝见状又继续道:“可由女儿出手则又不同,陈氏与孔氏原本就害过女儿与阿栩一次,上京城里几乎人尽皆知,就算女儿与她们对着干,百姓们知道其中原委,也不好多说什么,更不会轻易说我不孝。
这事就连谢琳与姜泽都不好插手,毕竟有之前的旨意在,倘若他们此时帮着二房撑腰,那便是自打嘴巴。退一万步说,就算这母子二人真的拎不清,只怕斥责女儿的圣意还没下,流言便会一面倒,姜泽与谢琳逐利,在没绝对好处的情况下,又如何会赔上自己的名声来帮二房?
如今爹爹重伤未愈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我是爹爹的女儿,爹爹将大房的庶务交给女儿来处理,是理所应当的事情,这事儿谁也说不出个好歹来。”
她说到这顿了顿,看向蔚池认真道:“且只怕爹爹伤势越重,姜泽才会愈加放心。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女儿与阿栩在谢琳与姜泽眼中,原本该是已死之人,可如今却活着回来了,此事便是有玄清师父出面,也仍有许多说不通的地方,谢琳与姜泽必然不会相信这个说法,可他们也不能马上将女儿与阿栩杀了,总是要忍忍的。
相比于女儿出色,他们自然是更希望女儿声名狼藉,若是女儿毛手毛脚的沉不住气,小小年纪便泼辣粗鄙,这岂不正合了他们的心意?所以,算下来,这事还是由女儿出面更好,这与咱们之前的计划也并不矛盾。大不了等将二房清理出去,爹爹再找个由头将女儿罚去庄子上思过,如此正好顺理成章。”
这事儿蔚蓝在安平镇的时候就已经想过,否则从柳园镇出发时,她也不会将蔚池请到自己的马车上。蔚池听完后轻叹了一声,便是他自诩周全,也不得不承认蔚蓝的想法更切合实际。可有这样懂事的闺女,让他这个做老子的显得很是无用怎么办?
沉默了良久,直到马车在镇国将军府门外停下,蔚池才点点头,郑重道:“既是如此,囡囡便放手去做,也不用顾忌许多,出了事全有爹爹给你担着。”
这便是底气了,蔚蓝笑着点头,又给蔚栩掖了掖被子,这才掀开车帘,对郧阳道:“去叫门,若是有不长眼的,直接乱棍打出去。”
大房与二房交恶,这矛盾已经不可调和,她本就是奔着撕破脸皮而去的,自然要用最简单粗暴的方法。
郧阳本就对二房深恶痛绝,蔚蓝此举正合他意,他闻言含笑应下,转身冲身边的两名伏虎营将士抬了抬下巴,这两人早就听到蔚蓝的话,当下便大步上了台阶,用足了力气往厚重朱红的大门上拍去。
因着圣元帝大行不足一年,京中百姓还在孝期,此时天色未亮,大门口挂了两盏素色绢布灯笼,跑马巷中还是静悄悄的,这力道直震得威严肃穆的朱红大门晃了晃,就算府中的门房睡成一条死狗,也能马上惊醒过来。
果然,不过是几息时间,门内传出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人小心问:“谁啊?”
门房也刚起不久,门外的动静他早就听到了,那么多的马蹄声,他就是想不听到都难,可他拿不准门外都是些什么人,问话的时候声音不免有些发颤。
“开门,是将军回来了。”侍卫大声道。
门房愣了愣,大老爷要回来他知道,可这会天色没亮,谁又知道会不会有诈?他没马上开门,而是扭头吩咐了小厮去二房报信,才皱眉道:“是大老爷?可大老爷如何会在此时回来?”
还真是不长眼,上京城中有谁敢冒充他家将军的身份?
郧阳充分领会蔚蓝的意思,他大踏步上前,右手灌注内力,砰的一掌击在大门上,原本厚重的门扉晃了晃,应声往后倒去,门房不防外面的人会动粗,等他反应过来已经闪避不及,下半身被骤然倒下的木门压了个严严实实。
门口相继传出几声惊叫,郧阳扶着配刀踩上门板,也不管门板下这人的死活,他视线左右扫视了一圈,见不远处站着三人,方才的惊叫,除了门板下的人,便是这三人发出的。
见郧阳进来,三人被吓得瑟瑟发抖,面上神情有些呆滞。郧阳冷冷的看了三人一眼,这才垂眸看向地上只露出上半身,正歪着头惨叫的门房道:“这里是镇国将军府,将军何时回来,岂容你区区一个下人能置喙?”
大概所有人都忘了,这里是镇国将军府,这府中的主人是他家将军,也是将军宽厚,这些人才会不知天高地厚忘了本分,若非如此,蔚家二房又如何敢那般贪心算计?
听到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郧阳又将视线扫向三人,顿了顿厉声呵道:“将军府从来不养废人,若是有眼无珠,连自家主子都不认识,那便是自己找死!”
他说着,又冲身后的将士挥了挥手,当下便有十来人一拥而上,将地上的门板与出气多近气少的门房拖起来丢到一边,又将门槛卸了。
蔚桓才走到曦和院大门处,便听到郧阳的呵斥声,他面上神色霎时变得阴沉,心中更是晦涩难言,脚下的步伐也顿了顿,但他与蔚池迟早要面对面,鄙是避不开的。
心中思定,也只是瞬间,蔚桓便恢复了往日的从容,可等他穿过浓浓雾霭走近,见到倒塌的大门与双腿被砸得血肉模糊的门房时,瞳孔不由猛地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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