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同·涅雷采斯。
我对他是这样的熟悉,程度甚至超过了许多我手底下的将领,也正是因为我是那样的熟知他,所以我也很清楚,这位一度统一整合了所有帝国势力的皇帝,是一个可悲的人。
彭同,他是一个可悲的人。
或许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皇帝这个身份都和可悲这两个字搭不上边,可我的这位老熟人,后半生的经历实在是太过于坎坷,似乎从我认识他那一天起,他的一生就没碰到过什么好事。
先是自己父亲被阴谋害死,原本应该属于自己的皇位被人横刀夺走,一夕之间他便从高高在上的帝国皇储堕落成了别人砧板上的鱼肉,换作别人,或许早就孤注一掷举兵谋反或者干脆在酒精的麻痹下荒废余生了,可是彭同没有,不光没有,他还反其道而行之,心底道德的良知却促使他在帝国最危险的关头依旧挺身而出,带着家族的精锐在达努斯堤卡城下死死拦住了阿塞莱人,可这一切却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回报,这一在任何国度都会被当成英雄反复称颂的光荣行径,却只给彭同留下了一身伤痕,可悲可叹呐,彭同。
后来帝国分裂的时候,我趁机出兵击败了北帝国的军队,占领了塔奈西斯湖西岸的帝国城镇,在那一片兵败如山倒,整个北帝国人心惶惶的时刻,是他,又是他,彭同,召集军队抵抗我的入侵,在所有北帝国的贵族都忙着向西逃往更深入腹地的领土寻求庇护的时候,只有他,彭同,穿着他那一身银色的铠甲,带着那顶他父亲亲手赠与他的皇家具装骑兵盔,带着同样不甘心束手就擒的卡拉德人一次又一次的朝我发动袭击。
真是一个烦人的苍蝇。
真是一个,倔强的,英雄。
但是彭同的可悲之处就在这里,在他不断的尝试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的时候,他这就连我这个对手都不禁肃然起敬的行为,却遭到了原本应该是他最亲密的战友的质疑和猜忌。
可笑吗?或许彭同应该咒骂,应该愤怒?
不……卢孔不值得彭同去这样做。
因为自私的萤火,从来就不配与皓月争辉。
说实话,对于彭同后来取得的功绩,我是惊讶的。
老皇帝算计一生,虽然最后阴沟里翻船,但数十年的执政依旧让他给儿孙留下了足够应付各种不测的遗产。
伊斯蒂安娜带着老皇帝留下的后手,游说在各个领主之间,辅佐彭同在已经饱经战乱的废墟之上孕育出了帝国的新生。
他终于做到了。
当帝国的旗帜,统一的帝国旗帜重新屹立在从俄尔堤西亚湾到奥尼石山的广袤疆域之上的时候,这个脱胎于旧躯体的新生,和当年威压整个卡拉迪亚大陆数百年的帝国身影重合,我记得那一天,萨莱城下了很大很大的一场雨,阴风怒号,暗雷滚滚,大雨倾盆。
长生天在向我预警,祂在不安。
我不会怀疑这个帝国对汗国带来的威胁,这几乎是不用过多思考的,我知道属于我和彭同的一战也终将会到来,迟早。
但是你看,我错了,长生天也错了。
当威利告诉我,那些名为元老,实为杀人凶手,叛国逆贼的帝国贵族们刺杀彭同的原因时,我居然没有感到意外。
彭同希望加强皇室的权利,将帝国的力量集中到自己手中,他希望通过宗教来作为这场变革的先锋,以此为序幕,揭开后面的精彩大戏,我能理解他,我很能理解他,因为同样作为一个国家的统治者,同样坐在这至高无上的位子上,没有人会不动这个心思,没有人会不想要这么做,真正的君临天下,真正的朕即国家。
这几乎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不同的地位,不同的角度,做不同的事,有不同的目的,彭同没错,他做的事情没错,实际上包括他的先祖在内,虽然一开始为了平定空位时期的混乱时不得已借助这些元老背后的家族的力量,以至于在战后必须分给这些有功者一块蛋糕,但是共和制早就是一个应该入土的制度了,或许在卡拉德人刚刚登上这片大陆的时候,共和制是一个毋庸置疑的先进制度,但是后面卡拉德皇帝,那个卡拉狄乌斯家族最后一个皇帝被元老当街刺杀,进而又引发了接下来无比混乱的空位之争的时候,元老院就应该随着那位皇帝一同被埋进土里了。
即便元老院后来又奇迹般的延续到了现在,但是涅雷采斯家族的皇帝们也一直在暗地里消磨元老院的影响,他们做的很隐蔽,钝刀子割肉,温水煮青蛙,以至于人们一直都觉得涅雷采斯家族是拥戴共和的,可是他们却忘了,皇帝,怎么会拥戴共和呢?我相信彭同也已经能够感觉到元老院对帝国带来的负面影响,对他执政带来的掣肘了,或许某一天,当他在翻阅自己先祖们的族谱,瞻仰他们的遗像时,他能感觉到冥冥之中某些声音在召唤他,在引导他。
他会这么做的,他必须要这么做,不光是为了他自己,也为了这个帝国。
但是,我说过了,彭同·涅雷采斯,这是一个可悲的人。
从威利带回来的情报,我能知道彭同为了这个做了很久的准备,他准备的很充分,民间造势来拉拢民意,分化贵族,引发他们内部的率先内讧,甚至准备了另外一场战争,希望再进一步提高自己手中的政治筹码——只是我猜的没错,他的目标确实不是瓦兰迪亚。
对啊,他的目标从始至终只有我。
实际上,彭同的打算是假意和我结盟,但暗地里与瓦兰迪亚人结盟,费恩哈尔那个蠢小子对此一无所知,德泰尔早就有了自己的筹码。
当我同意结盟,和他的帝国军队会师准备一同向瓦兰迪亚发起进攻的时候,他会和瓦兰迪亚人前后包夹我的军队,将我的这支远征军连同我本人一起埋葬在这遥远的西方高地。
彭同也在成长,而很显然,他已经成长成一个合格的皇帝了。
但他也很清楚我的脾气,清楚我的性格,他知道我是一个多疑的人,知道我是一个聪明的人,就像我知道他一样,所以他派出了伊斯蒂安娜,他最信任的,也是最得力的朋友来说服我,不光如此,他还派出了赛兰冬和西喀尼斯在各地征召部队,筹备辎重准备作战。
事发的前一天,尼卡索尔结束了他在吕卡隆的述职,返回了重新被征服的泽翁尼卡维持秩序。
而当我在威利口中听到这里时,我便敏锐的意识到一件事。
彭同啊,你看看你的周围吧,居心叵测的元老,暗中窥视的探子,远在天边的军队,蠢蠢欲动的佣兵……整个吕卡隆,偌大的帝国都城,居然连一个你能信得过的亲信,都没有了呀。
不过这还不够,这还远远不够,这不足以让元老们下定决心去刺杀皇帝,即便他们贪婪,即便他们无耻,即便他们牢牢握住自己的钱袋子不肯撒手,可惜彭同的一张大网编织的太过于迅速,压迫感来的太过于强烈,彭同委实急了,他做的太快了,他希望能够在他离开之前,给他的子孙留下一个完整的,强大的帝国,一个他期望中的帝国,一个没有蛀虫的新生的强大帝国,但他时日不多了,他已经67了。
你每天从一个人手里面抢走一个第纳尔,和你直接从他手里抢走100个第纳尔是不一样的,元老们匍匐跪地,惶恐颤抖的背后,是萦绕着浓烈不甘和强烈愤怒的内心。
而一件很小很小的小事,却直接让这些元老们将内心的愤怒暴露无遗的展示出来。
那是一个按理来说,被历史遗忘的,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吕卡隆诸神教会的那个老主教,如果说,当时他离开彭同的宴会时自己内心有多么兴奋,那么当他听到皇室和元老院会议同意变革卡拉德帝国国教的消息时就有多么绝望和愤怒,这位老主教彻夜跪在主神朱庇特像面前,时而痛哭流涕,哀切祷告时而面目狰狞,破口大骂。
最后,这位可怜的老主教,这位将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神的仆人,疯了。
这个疯疯癫癫的老疯子,披头散发,蓬头垢面的冲到街上,每碰见一个人,就拉着他的手臂,嘴里嘀嘀咕咕着什么你就是天选之人,诸神赋予你权利,赋予你神威,让你去诛杀神弃者彭同。
街上很多人对他都避之不及,唯恐因为这句话惹上祸端,而很快,这件事情就传到了都城守备队的耳朵里,他们行动迅速,立刻出发,将这位可怜的老主教抓进了地牢,如果事情到这里结束的话,或许这不过是一个令人唏嘘的酒后谈资罢了,但似乎为了表明他的决心,彭同认真的将这个案件当做一个大案来对待,断定这背后一定有人指使,于是,都城守备队连夜将那个老主教接触过的所有人全部抓进了牢笼,一番刑讯之下,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被所有人都指控的和那位老主叫交流过一句话的小贵族。
这指控的真实性低的可怜,因为那个小贵族辩解自己有听力的障碍,但这不重要,因为那个小贵族来自北方,来自诸神教的最主要信仰地。
于是最后这场闹剧以小贵族和老主教的枭首示众而告终。
彭同本意是借着这一场案件来彰显自己的决心,敲打那些不安分的人,但他显然忘记了一件事,那就是人被逼急了,是会疯掉的。
历史,尤其是卡拉迪亚大陆的历史,是属于贵族,属于国王,属于皇帝的历史,但他实质上却是属于所有卡拉迪亚人的历史,我们在赞叹那些伟大君王的功绩,追慕那些着名将领的光荣战役,总是会忽略在他们的脚下,万千无名无姓的普通百姓的尸骨堆积成山,似乎历史从来就没有他们的一席之地,但却又满是他们的踪迹,因为历史的字里行间满是他们的血泪。
所以我们也常常忘记了,哪怕是最底层的百姓,看起来最无足轻重的人,也能影响整个历史的走向。
而这一次,一个老疯子和一个倒霉蛋的死却间接的导致了一位皇帝的死,而这也将彻底改变卡拉德帝国的未来。
这场戏的新的案件落在贵族们元老们的眼中,是一种警告,却更像是一种威胁,沉默总是诡异的,一部分人或许会在沉默中走向灭亡,但也会有另一部分人在沉默中彻底爆发。
而元老们选择了后者。
没有任何一个既得利益者会接受自己祖祖辈辈留下来的积蓄一朝一夕便化为乌有,于是他们看向皇座上的彭同亮出了匕首,而彭同此时却浑然不知,他的身边满是群狼环伺,却无一只忠犬相护。
原来我们没有列出什么详细的计划,也没有周密的准备,因为他们很清楚,时机稍纵即逝,伊斯蒂安娜,西喀尼斯,赛兰冬,尼卡索尔,这些彭同最忠实的拥护者很快就会返回吕卡隆,而法戎也更是过不了两天就会来到吕卡隆参加宴会,所以他们必须要快。
他们成功了,简单的会议列出的计划简陋到几乎没有人察觉,当彭同带着他的禁卫士兵走到元老院门口,按照惯例让禁卫军留在门口时,他的生命便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当彭同入座,元老们开始了他们的行动,他们指责彭同颠覆了帝国数百年的传统,甚至企图让卑劣野蛮落后文明的宗教来玷污他们伟大帝国的诸神,彭同自然是吵不过群情激愤的元老的,而他此时已经意识到情况不对,想要直接离开养老院,但门口已经被乌泱乌泱的元老们拦住,他被元老们挤在中间,推搡间,一把锋利的匕首插进了彭同的肚子。
刺下第一刀的人,是居福耳,那个,忠实的共和国拥护者。
接下来是第二道,第三道洁白的脱痂被鲜血染红彤彤的挣扎逐渐微弱,他却依旧瞪大着双眼,不甘而又愤怒的盯着眼前的这些元老,门外的禁卫军察觉到不对,却被两侧埋伏的元老私兵袭杀……
元老院纯白的大理石地板被鹏腾的鲜血浸红,而最后,曼忒俄斯走到了彭同面前。
这个曾经彭同最信赖的也是最亲密的战友,在得到他梦寐以求的权利之后,却改变了他的初心,他将他手中的匕首插入了彭同的心脏,完成了最后一击。
威利讲完了,我却久久不语。
彭同是一个可悲的人,他的后半辈子一直处在被人背叛之中,阿雷尼科斯背叛了他和他的父亲,卢孔背叛了他和他之间的联盟,忒斐罗斯背叛了他,很多很多人都背叛了他。
包括我。
但不知为何,我却突然想起来当年那个遥远的下午,彭同将我交到了阿克鲁木手中,将我送回了库塞特。
那天他站在吕卡隆的城门,久久的望着我,我回头看去,直到那一点人影彻底消失在巍峨庞大的奥尼石山之下。
那时的我们谁也不会知道,我们的未来会是怎样。
但我相信,之后历代的卡拉德人永远会记得他,记得他,彭同·涅雷采斯,从伽维斯河谷到奥尼石山,彭同最后一次重建了险些分崩离析的帝国,当夜色落在他的肩上,当他仰望星空,他已然和卡拉德帝国历代伟大的皇帝并列在星辰之中。
(来自你们最亲爱的作者在17日给大家的留言
今天停电了,今天停电了,下午停的,但是到现在都没来,手机现在电不多了,还是拿电脑的电续的命,听说是因为山顶上塌方,这几天下雨下的比较大,连带着把那个电线杆给带下去了,等到明天或者说什么时候恢复供电了我再给大家补上这个更新。
就直接写在这一章最后了,怕在章末讨论里面大家没点进去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