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像罚点球,你永远不会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罗伯托·巴乔
龙峤叼着烟,脚步踢踏着走出高铁站。
拖着巨星同款的行李箱,穿着巨星同款的飞行夹克和短靴,金褐挑染的短发被风吹得蓬松张扬。墨镜支在眉骨上方,露出一张线条硬朗的脸。谈不上英俊,胜在男人味十足。
加上一副与脸相称的健硕身材,理所当然会成为人群焦点。
古州是个小县城,鲜少能看见这般醒目扮相。他刚从出站口出来,面前少说开过了五六七八辆车,都来问“老板走哪里?”
车站前卖枇杷的嬢娘们你推我,我推你,最后推出个四五岁的小崽。怯生生跑到两条大长腿前,充满期待地举起小竹篓。
龙峤概不理会,自顾自划拉着手机屏幕,盘算回程车票买这周还是下周。不经意一抬头,嘴里滚出一串“Jooooo!”
这是一句西班牙粗话,约等于“我靠”。
出站口对面竟然有两座鼓楼。重檐宝顶,层叠如树,被蓝天白云衬得分外好看。
鼓楼是侗家的标志,侗族生来就围着鼓楼:夏天在鼓楼乘凉,冬天在鼓楼围火,讲古要在鼓楼讲,学歌要在鼓楼学……侗家小崽在山上疯跑不怕迷路,瞧得见鼓楼,就晓得哪里是家。
手机摁灭,龙峤把墨镜朝下一拢,遮住了瞬间泛红的眼尾。
隔着暗色的镜片,他盯着那两座鼓楼看了又看,徐徐吁出口长气。
无论如何,他现在算是衣锦还乡。
只恨家乡的太阳不给面子。当头一晒,活生生把一米八三的他照成了脚边一小团黑影——看着就想大脚开走。
念头才冒,右脚就被肌肉记忆操纵着抬起来。
“哇啊——”
小竹篓落地,黄澄澄的枇杷滚出来,一路滚到巨星同款行李箱底下。小崽哭号着噔噔噔朝后退,甚至忘了转身。
龙峤笑笑,捡起颗枇杷,手指一搓果皮就剥落了。果肉柔软多汁,甜里漾着丝酸,是记忆里的味道没错。
他拎着竹篓走过去。卖枇杷的嬢娘正搂着小崽连哄带骂,眼前忽然落下一张粉红钞票。
“不用找,给他的。”龙峤朝小崽努努嘴,唇角扬起,“傻崽。”
小崽愣愣地看着他,一扭头,把哭花的小脸埋进母亲怀里。
旁边拉客的司机都看得眼热,招呼更加起劲。有心急的,直接跳下车来帮忙搬行李。龙峤一言不发,胳膊压着拉杆八风不动,任由他们说破嘴皮。
“老板来旅游还是工作?侗寨苗寨去耍么?包车三百。”
“去县城平时一百五,诚心走算你一百二,好几十公里烧油得很,少了没得人会拉。”
就在这时,一辆灰扑扑的比亚迪冲过来,喇叭按得震天响。驾驶座探出颗青皮寸头:“猪头三你少鬼打胡说!去县城七八公里,最多十五块钱,拉车猪都拉拢咯!”
一边骂,一边热络地跑到龙峤身边:“哥,上车!”
龙峤瞅瞅这张有六七分眼熟的面孔,啧了一声,胳膊从拉杆上抬起来。
石大力在电话里叮嘱过,出站后千万等着有车来接:“开车的你认识,寨尾吴家的顺崽,就是从前成天跟在你屁股后面那个。他白天在县城跑网约车,方便得很。”
吴顺笑嘻嘻拖着行李箱去后备箱放,龙峤拉开副驾的门还没坐进去,就听见砰的一响。
巨星同款的行李箱摔在地上,吴顺趔趄着还没站稳,又被人推搡着朝后备箱栽去。
被吴顺喊作“猪头三”的司机膀大腰圆,一看就是耍横耍惯了的。还有两个同样拉客未遂的司机,骂骂咧咧跟着“猪头三”挽起袖子。
“你个砍脑壳的背时崽,三天两头来截胡!老子现在就教你晓得花儿为啥子这么红——”
“你说为啥子?”龙峤手一伸,勾住“猪头三”的后领,“来,这边说。”
三个小时后,古州县第一人民医院。
方蔚然一溜小碎步跑进急诊大厅。
她不认得那个吴顺,对打架斗殴打进医院这种事也毫无同情。
她只是每天会去小学校门口买几根卷粉当早餐。卖卷粉的吴阿婆有点儿耳背,汉话也讲不利索,总是笑眯眯地用各种佐料覆满碗:“这样香哩。”
方蔚然在南方海滨长大,口味清淡,至今不太适应黔东南又酸又辣的重口味。尤其最后那一大勺折耳根碎粒,真的大可不必。
她试过同吴阿婆沟通,吴阿婆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有,只是笑眯眯朝她点头:“这样香哩。”
今天吴阿婆来村委会,办公室只有方蔚然在。口说手比,连蒙带猜,才捋出个大概:吴阿婆的孙子吴顺去县城帮石大力买狗,不知道为啥同人打起来了。估计伤得不轻,派出所通知家属去医院。
吴阿婆十几年没下过山,县医院大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她来找石大力,石大力一早上山巡林去了,几十里的山头谁都不知道巡到了哪一处。山上信号又差,吴阿婆攥着打不通的老年机眼泪就大颗大颗朝下落。
方蔚然明白,这是村民的家务事,还同村干部有利益牵扯,绝不是自己这个“驻村第一书记”该插手的。
但她还是来了。
搭村民的摩托到山脚下,又在烈日下等了半个多小时才拦下辆进县城的大巴。到了医院连拨几个电话都是空号,她才意识到吴阿婆给错了号码。
分诊台的小护士也不记得哪个叫吴顺,直到方蔚然说出“打群架”、“派出所”、“伤得不轻”这几个关键词。
“噢,就是那个用脑壳开酒瓶的?是家属吗?是家属就赶紧管管——见过不配合治疗的,没见过这么不配合治疗的。”
“别人是屁大点儿的伤,死活闹着要上麻药上美容线。他倒好,死活不肯上麻药,要上麻药宁可不缝针。”
“那么深的创口,光是玻璃碴就挑了半天,咋可能无麻缝合?”
“费都交了来这一出。他想逞英雄,我们还怕被讹上哩。张大夫说了,让他冷静哈,啥时候不犟了啥时候缝针……”
方蔚然在小护士身后亦步亦趋,适时穿插句道歉。一路来到观察室门前,只一眼,她就瞧见了那个头裹纱布的男人。
满室老弱病残,独他大马金刀,把一张塑料凳坐出了虎皮交椅的气派。
拒绝缝合的右臂只做了简单包扎,左手还在身残志坚地玩手机。外套胡乱系在腰上,沾满了血和灰。黑色工字背心下肩宽背厚,肌肉蓬勃,大片刺青从颈侧一路连绵至手背。
从方蔚然的角度看去,恰好能看见左上臂一团黑色火焰,火中浮动着个血红大x,像是两道淌血不止的伤。
这回的群众工作,目测有点难度。
小护士已经降了声调:“哎,那个,医院里不让抽烟。”
男人头也不抬,咬着烟抖了抖,示意他没点火。
方蔚然定了定神,微笑上前:“吴顺?”
男人侧过脸,漫不经心地掀起眼皮:“找吴顺?他在——”
方蔚然瞳孔微张,正对上一双浓黑的眼眸。
猝不及防的,噪杂的观察室被按下暂停键,时间被无限拉长,世界变得辽远空阔。
万籁俱寂,唯有咯吱一声脆响。
她几乎分不清,这声音是来自十一年前,还是眼前男人猛然起身,塑料凳不堪重负地后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