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能强迫他们去做他们不经常做的事情。”——若泽·穆里尼
对方蔚然而言,这又碌碌无为的一天,正如她在云头寨的大多数时候。
下基层之前,她认为的基层工作是田间地头一件件具体的事务,脱离了条条框框,简单粗暴但重要,是她所渴求的那种脚踏实地,充满劳绩,也诗意地栖居。
到了基层才发现摆脱不了各种会议和案牍劳形。
尤其云头寨是个少数民族聚居的自然寨,又藏在大山深处,寨里的政治生态更为复杂。
除了村文书吴彤,云头寨的村干部年龄都在五十往上。说是民主选举出来的干部,其实就是寨里受人信赖,有话事权的“寨老”。他们文化程度不高,红头文件一复杂就看不懂,有一套传统自治方式来治理寨子,面对近年来越来越繁杂的基层工作总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最直接的表现就是所有的材料,包括个人工作小结都交给了年轻的吴彤:“年轻人有文化,脑子灵活才搞得来。”
吴彤今年二十四岁,大专学历,是寨里宝贵的知识青年。可惜所学专业是在寨里说给十个人听,九个都会茫然的“影视动画”,在文书工作这块发挥的作用相当有限。
方蔚然来后成了救星:“方书记是上级派来的高才生,电脑用得好,材料搞得更好,一定多多指导小吴工作。”
她刚刚花了一上午时间,替吴彤修改,不,是重写了三篇信息稿,梳理完一堆公示材料。一回头,发现他敲了半天键盘,上季度的系统录入居然还没完成。
方蔚然起身倒了杯水,绕过去觑了眼,水在杯中很危险地晃了晃。
“错了,这是死亡或新增,老年人和新生儿情况应该单独另起分类。两个分类不是包容关系,是交叉关系。”
吴彤没吱声,鼠标光标在屏幕上飞快移动,一级级菜单点下去,转眼删除。
见他如此熟练,与输入数据时判若两人,方蔚然并不想知道背后的故事。
“吃了午饭再继续好了。”她温和提议。
吴彤惊奇抬头:“下午还要弄么?不是要开欢迎会?”
“欢迎会?”方蔚然皱眉,脑海中立刻浮现了一张令人不快的面孔。
“方书记你忘啦,石支书昨天特别叮嘱过。”
石大力的确提过,就在她拿出计划案要讨论时。无非是某国际着名球星是寨子的骄傲,这次回国探亲对寨子的重要意义云云,她压根不想听,也不打算去。
“请替我同石支书请个假,下午我有工作安排。”
昨天州上的巡回医疗队来到云头寨,要在三天之内为寨里的适龄妇女筛查宫颈癌和乳腺癌的风险。村妇女主任负责协助医疗队,但作为“驻村第一书记”,方蔚然要去现场“指导工作”也是理所当然。
午饭是回住处吃泡面。面泡上了再煮一颗白煮蛋。一敲蛋壳,酷米就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橘猫扬着圆乎乎的脑袋蹲在她脚边,仿佛从没溜出去偷嘴。
“半个蛋黄,不能更多了。”方蔚然把热乎乎的蛋黄掰开,吹了又吹才递过去一小块,“你是个十二岁的老猫咪了,要小心胆固醇升高血管硬化。”
酷米轻巧地叼走蛋黄,温热粗糙的小舌头在她手心卷了卷。
一个慢条斯理地喂,一个慢条斯理地吃,吊脚楼的走廊上只有风安静地吹。
良久,方蔚然才揉了揉橘猫的胖脸,叮嘱:“这几天出去机灵点儿,别遇见不该见的人。”
酷米歪头朝她手上蹭,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呼噜声,整只猫软绵绵瘫向地板。
“算了。”方蔚然挠挠猫下巴,又摸摸猫肚皮,“你都胖成这样了,不可能认出来的。”
酷米眯起黄玉双瞳,对人类的想法不以为意。
村卫生室在寨头,是前两年扶贫攻坚时才扩建的。簇新的二层小木楼,楼下是诊室和药房,楼上是可以输液的“住院部”,也是村医的住所。
方蔚然到时,楼前的空地上没几个人,却闹腾得正欢。
登记建档的木桌前,身穿深蓝布衫的阿婆被自家儿媳妇按着不能动,眼泪啪啪啪地朝下掉。旁边有两个嬢娘试图解救阿婆,高声指责儿媳妇不孝顺,不尊敬老人。
“当媳妇的要有媳妇的样子,不能这样待老人。我们那时候在婆婆面前,穿衣说话都不敢随便哩。”
“她不愿意就不愿意么。杨春梅你过门七八年都没生崽,后来连生了两个女崽又不要再生,你婆婆也没讲过一句重话。还有没有良心嘞?”
“城里呆了几年,把心都变坏哩。”
“就贪这几个鸡蛋是不是?你家杨成军在省城上班挣大钱,还能差你鸡蛋吃?”
“来来来,我这份给你,莫要折腾老人。”
杨春梅绷着脸替婆婆报姓名年龄,没接手,绳兜装的鸡蛋落在地上打了个粉碎。
木桌后面的医生放下圆珠笔:“要不要做检查,你们自己先商量好。等下要抽血,还要做影像,询问生育史和家族病史,如果本人不配合就做不了。”
方蔚然认识杨春梅,她是村里为数不多去外地打工又回来的年轻人。回来的原因就是公婆身体不好,为此不得不和在省城的丈夫两地分居,按理说是个孝顺媳妇。
她走上前去,安慰地朝杨春梅笑笑,又朝她婆婆俯下身开始劝解。
讲宫颈癌和乳腺癌对女性的危害,讲农村地区两癌致死率有多高,讲许多家庭因癌症返贫的悲剧,讲去医院做一套检查要付出的精力和开销……
讲得头头是道,毕竟寨里这周宣传“两癌”筛查的广播稿就是她写的。
大喇叭喊了一周没喊来几个人,她如今讲到口干舌燥也没用。
“我不查。”杨阿婆抹了抹眼角,只是摇头,“我好端端的,平时能吃能睡怎么会得癌?毛病都是查出来的。树生阿公那双眼睛就是检查坏的。”
旁边一个嬢娘帮腔:“就是咯,小病不用治,大病治不了。提前查出得了癌也没用,治不起还担惊受怕。老年人不禁吓,不想查就不要鼓捣她嘛。”
“其实我也不想来。莫办法,亲表姐当了妇女主任,总要支持她工作。”另一个嬢娘指了指墙边那两筐鸡蛋,“讲好一人一提蛋,我的蛋刚才打烂咯,再拿一提可以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