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就是不理解我,我想多做点什么,但觉得这并不容易。——达尼·阿尔维斯
制住龙小猫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女孩瘦瘦的,力气和脾气却大得惊人。知道她的性别,周礼多少有些束手束脚,反倒挨了几扫帚。
方蔚然的手臂也被细竹枝刮了两下,火辣辣的疼。
她嘶了一声。可能音调着实痛苦,飞舞的扫帚居然迟疑着慢了下来。
“瞎捣什么乱啊小疯子!”周礼趁机解除龙小猫的武器,代价是裤子上又多了几个脚印。
“小猫。”方蔚然挡在卫生室门口,尽量温和地说,“你现在不能进去,有嬢娘和阿婆正在里面检查身体。”
也不知这句话里哪个字戳中了龙小猫,正在挣扎的小身子僵住了,随即又更加剧烈地扭动起来,嘴里更是连珠炮似的朝外喷脏话。
方蔚然还想再说点什么,被小兽般凶猛的眼神一瞪,竟然可耻地忘了词。
那一瞪不仅是凶,还有愤怒、痛苦以及她暂时无法归类的别的情绪。
这时检查完的那几个嬢娘挺身而出,你抱头我抱脚,连哄带劝把龙小猫架走。说也奇怪,在她们手里女孩就不再骂骂咧咧,只是沉默地挣脱,顺着青石梯坎朝山上跑去。
“我说什么来着?这种问题儿童没必要同情,回头还咬你一口。”周礼看看方蔚然手臂上的血痕,“快进来,我给你消毒。”
方蔚然还瞧着女孩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她为什么突然这样?”
“天知道。”周礼并不感兴趣,“这种孩子缺乏管教和家庭温暖,心理扭曲,脑回路也不一般,不要以我们正常人的逻辑去揣测。”
他还举了个留守儿童成杀人犯的新闻为例,劝方蔚然:“这女孩成天在这附近晃荡,她家和村干部都不管,你就更没必要多管闲事。”
方蔚然吃了一惊:“我刚才还在想,她今天怎么没上学……难道一直都没上学?”
村小学只有一二年级,寨里稍大些的孩子要么在镇上读小学,要么读初中,因为交通不便,平时都是寄宿,只有周末和节假日才能看见踪影。
“别想了。”周礼打开小药柜,“还是想想你要用哪个——碘酒、酒精还是双氧水?”
方蔚然不假思索:“我选碘伏。”
她从小最怕痛,皮肤又特别敏感,用不含酒精的碘伏才不会造成刺激。
“没有碘伏。”周礼拿着瓶碘酒过来,“药品都是由镇卫生所集体采购的,我做不了主。”
棕黄色的棉球擦过伤处,方蔚然眉心瞬间拧紧,唇色也淡了几分。
“这么娇气就不该让自己受伤。”周礼意味深长地说,“我很羡慕你,只需要在这鬼地方待满两年就能走。两年时间很快的,这里又没人跟你卷,何必自讨苦吃。”
方蔚然咬着下唇,直至皮肤上的刺痛感消失,她才轻声说了句谢谢。
“有什么好谢的。”周礼推了个笔记本电脑过来,“看电影吗?才下的大片——《神奇动物》续集,女生应该都爱看。”
见方蔚然摇头,他也摇头:“村委会的都去迎宾了,你下午又没事,就待这里好好休息。晚上还要吃合拢酒,不养足精神可禁不起他们闹腾。”
“合拢酒?”方蔚然愕然挑眉。鼓楼迎宾,合拢酒宴,龙峤这接待规格还真不是一般的高。
“你刚才不是想找妇女主任么,她没守在这里,就是张罗宴席去了——特别重要的接待工作。”周礼嘲讽地拖长了声气,“还想让我一起去寨门口等着。我当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一问,不就是个踢足球的?”
方蔚然低头给妇女主任拨电话,一次两次无人接听,她站起身:“我去找吴主任。医疗队进山一趟不容易,尽量做到应检尽检。”
周礼并不拦她,转身将处理伤口的药物和器具收进柜子,直到脚步声远了,才哼笑一声:“天真。”
龙峤一进寨,就面临两个他只想拒绝的选择:先参观寨子还是先开欢迎会。
“鼓楼已经拾掇好嘞,就等着你去。”
一听“鼓楼”两字他就头皮发紧:“开鼓楼?我不配!”
有了拦路歌时发生的事,石大力当然不会勉强,笑呵呵在他肩上拍了拍:“好得很,好得很,年轻有为还谦虚。”
村文书吴彤在后面欲言又止,石大力转身同他低语几句,这个年轻人就一瘸一拐地先行离开。
“有事就都忙去,我自己能找着回家的路。”龙峤从吴顺手里拽过巨星同款的行李箱,单臂拎上石阶,下一刻又被治保主任的蒲扇大手拽了过去。
治保主任姓杨,算起来是龙峤应该叫声表叔。侗家最讲究长幼有序,几位长者要陪他溜达,他只能恭敬不如从命。
十年未归,寨子变化的确不小。路更好走了,起了不少新楼,合作社的门面是过去的两倍大,挂着“代收快递”和“普惠金融服务点”的牌子。
也比十年前安静了很多。
“年轻人都在外面发展,同你一样。”石大力随手一指路边,问他还记不记得是谁的家,“两个崽在浙江打工挣钱起了新楼。说是结婚用,到头来婚也在外乡结,起好的新楼没人住。像这样的空房子,这几年是越来越多。”
龙峤抬头张望,正对上楼顶一张圆胖的猫脸。
他吹了声口哨,橘猫冷漠地甩了下尾巴,在瓦檐上翻个身继续午睡。
又走了一段路,他们来到妇女主任家。还没上台阶,先闻着了熟悉的酸辣香。妇女主任吴银妹双袖高挽,蹲在一口口木桶前搬石头。
搬开石头,撤下笋壳和姜杆盖的“被子”,就露出其下码得整整齐齐的鱼和肉。红艳艳的糯糟裹得密实,颜色早已沁入肉里。
“将将半年,转味转得正好!”吴银妹拎起一条鱼,慈爱地看向龙峤,“今晚一定要多吃。”
石大力朝满地木桶点点头,又问其他家准备得怎么样。
摆合拢酒是侗寨的大事,通常会提前十天半个月,发告示通知全寨人。谁家愿意来,就准备好自家的拿手好菜。有钱的杀鸡杀鸭去镇上割肉,要么开坛取出腌鱼腌肉;没钱的打糍粑制油茶,实在没东西,也要去山上套两只野兔,割一把蕨菜。
这是集体狂欢的宴席,也是各家比拼的舞台,哪家的掌勺人都想挣个脸面。
这回龙峤回得仓促,一会儿刚上火车,一会儿又要在县城多耍几天,搞得他们猝不及防。吴银妹早上去卫生室尽了个责,就一直为摆合拢酒奔忙。不仅自己准备,还要发动其他家准备,有的人家拿不出东西又想参加,她还要帮想办法,比如这桶腌鱼和门前那两把菜就是要匀出去的。
“忙得脚打后脑勺嘞。”她朝石大力诉苦,“刚才方书记还来找我,要我多找些人去检查。我说现在女同志都不得空,要烧菜准备摆席哩,她就一脸不高兴地走了。这事你得帮我去说说,千万莫让她向上面打小报告哟。”
龙峤站在木桶旁,把这话听了个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