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吗?对于我和我的朋友来说,多少我都愿意付。——海梅·帕切科
方蔚然一回餐厅,就感受到了来自吴顺的热情。
“方书记,不,方领队,快来尝尝这道凉拌羊血!这玩意儿可比瘪更稀罕哩。牛瘪店吃不到,牛血没这么好的味道。也不是随便哪个羊瘪店都能做,这家店自家养羊来宰,才够新鲜,一天也就只有七八份,能吃到就是福气!”
他指着一只用盘子盖起来的碗,邀功似的说:“我事先同厨师打好招呼才有。刚上桌就被他们抢光了一碗,这可是特地为你留的。”
说着把盘子一揭,露出红绿相间的一碗。
凉拌生血。
新鲜的羊血滴在碗中自然凝固,片成掌心大小。端上桌来,颜色尚是未经氧化的殷红。泡在红得同样鲜艳的酸汤里,满覆琳琅满目的香料,其中方蔚然能叫出名字的,只有芫荽和折耳根。
视觉冲击十分强烈,是她从未见识过的生猛。
数道期待的目光投注在方蔚然身上,连一门心思玩手机的杨宇航都抬起眼来,用一种看好戏的神情打量过来。
面前的酒杯不知什么时候已被斟满。
方蔚然明白,这就是少数民族的热情好客,也是他们习惯性的试探和下马威。
她日常搭伙的那位嬢娘说过:“在一口锅里吃饭,日子才过得到一起。”能吃他们的饭,能喝他们的酒。才能成为他们的自己人。
她的目光下意识朝铜锅对面飘去。
龙峤斜靠在椅背上,只手漫不经心地转着酒杯。铜锅上方的热气折腾,模糊了他的表情。
方蔚然心头却一片透亮:这一次他没有如之前那样故作体贴地阻拦,不过是在等待。
等她畏缩服软,惶然无助,从此明白不该拒绝他的“体贴”。
方蔚然讥诮地抿抿唇,执勺舀起一块生羊血,缓缓送入口中。
她已经做好了味蕾被恐怖轰炸的准备,入口却是意想不到的柔滑细腻。凉丝丝的,软嫩微弹如布丁。
一丝腥膻都没有,倒是酸汤的酸和香料的辣猝不及防直冲脑门。眼泪被刺激出的同时,心底那股酸涩也喷涌而出。
她放下勺子,转手端起酒杯。
刺梨酒也是酸的。
吴顺带头鼓掌:“方领队耿直!再来再来!”
龙峤低声骂了句什么,把老板叫过来:“来份羊庖汤。不要下水,不要花椒,不要辣椒和泡椒。”
老板搓搓手:“我家只做瘪,不卖庖汤。往常天冷的时候厨师会熬两三锅,今晚可没有哩。”
“那就烧个清淡点儿的汤,乱七八糟的不要。”
“这阵子客人正多,灶上忙不过来,厨师只烧羊瘪炒干香,接不了你这单。”
“能接能接!”吴顺拍胸口,“报我的名字,厨师他肯定给做!”
老板去后厨问,不一会儿厨师就亲自出来,还没走到桌前就大喝一声:“吴顺!”
他一把从背后勒住吴顺的脖子,把人从椅子上拖起来,嘴上骂骂咧咧。
“你小子皮痒了是不?说要招待朋友,要留座给你留座,要羊血给你羊血,惯得你蹬鼻子上脸。还说给我惊喜,我看你就是存心来给我找麻烦。”
吴顺疯狂拍打他的胳膊:“哎,哎,你看看清楚,今天我是谁来吃饭嘞?”
厨师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被指着的龙峤从座位上直起身来,惊疑不定地叫了一声:“三万?”
“龙哥!”
胖滚滚的厨师绕桌直扑的动作却异常灵活,扑到跟前又朝后退退,扯着满是油污的围裙,又叫了一声龙哥。
吴顺在旁边扭脖子,一副忠臣冤死的委屈模样:“都说了是带重要的的朋友,给你惊喜!惊喜!”
“杨三万,我们寨出来的。”杨有财殷勤地向方蔚然解释,“从前我、龙峤、村小学的石材生,还有这个杨三万都在一起挝球。”
他目光扫过厨师围裙下明显凸起的将军肚:“现在怕是挝不动了。”
杨三万也正在为此愧疚:“寨里搞足球队的事,吴顺都跟我说了。要说跟龙哥你挝球,我是真的挝抓,但也是真的走不开。”
他朝大堂内正在招呼新来客人的老板瞟了眼,不好意思地对龙峤说:“我在这家店已经熬了七八年,才把之前那个大师傅熬走。老板说要是干得好,到年底就给我转正,工资再加三百哩。”
“好好干!”龙峤拍拍他,语带赞赏,“你小子从前特别怕生,现在居然都搬进县城讨生活了,厉害。”
杨三万揪着围裙,老老实实道:“现在也是怕的,所以一直还没讨上老婆哩。当然人家也看不上我这个死胖子。”
龙峤又问了几句,才知道搬来县城是杨三万父母的主张。他的两个哥哥都在县城找到了工作,一个在汽车维修厂,一个也是做厨师,正好带他入行。现在他还在他大哥家当“厅长”。
“我就想着赶紧多挣点钱,自己出来租个房子,相亲时说起来也像样。”
杨三万注意到老板朝这边看了几回,赶紧说自己要回后厨:“烧汤没什么好材料可用,打个番茄蛋花汤要得不?”
这天的聚餐一直聚到十点后。
那一海碗番茄蛋花汤上桌后,方蔚然一口没沾。龙峤自己干掉大半,吴顺看在眼中突然醍醐灌顶:
“番茄是维生素,蛋花是高蛋白,要挝好球就该像龙哥这样健康饮食哩!”
于是他和吴展鹏如狼似虎般瓜分了剩下的汤。
结账是个吉利的数字:666。
龙峤大手一挥买单。
回了寨,下了车,方蔚然突然叫住他:“今晚的餐费算你垫支。关于足球队日常运营的制度和开支管理,我会尽快拟出一个章程。”
龙峤眸色暗了暗:“用不着。我有钱,我乐意。”
“球队是寨子的,不是你个人的。”方蔚然淡淡道,“你乐意可以私下请客,但所有球队活动应该公事公办。包括每人五百块钱的补贴,我会争取由村财政来开支。”
“至于这样么?”龙峤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她,却只捞到了一缕夜风。
“就当我为寨子做贡献不行?”
“考虑到球队的发展,正规管理是必要的。”方蔚然在月光下抬起头来,投向他的目光也如月光清冷,“毕竟你这个教练兼财神爷随时可能离开,总不能让球队没了你就不能运转。”
龙峤脚下一顿。
“这叫未雨绸缪。”方蔚然的声音很轻,如软刀子刮着鼓膜,“人总要吃一堑,长一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