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经历的就是一个不太美好、很郁闷的阶段。——劳尔·冈萨雷斯·布兰科
离开村卫生室,龙峤漫无目地溜达着,暗自盘算:是不是应该从参与选拔成绩又不是太差的人里再挑几个出来,没准练一练还能用。
然而名单和资料在平板上,平板在方蔚然手上。
想起昨晚两人的不欢而散,他暴躁地抬起一脚。
路边石子翻滚着,在空中划出完美的弧线,拍在石墙上发出清脆的一响,又在石板路上蹦蹦哒哒了几下才消停。
“龙峤?”路那头响起个惊喜的声音。
龙峤抬头,很快也认出了童年的伙伴:“杨成军!”
杨成军比他年长两岁,在镇上小学读书时,两人都是校足球队成员,关系从小就很铁。
从前龙峤很为杨成军可惜。球挝得不错,原本可以和他一样凭借足球成绩被县城一中录取,考个国家运动员证书,踢几场重要的比赛,说不定也能被某个伯乐相中,走上职业道路。
杨成军却说自己对当职业选手没兴趣,那太难,也太遥远。他一心只想早早赚钱养家,去高中不如去技校学电工,在技校也照样能踢球。尽管没有正规球队,没有正规训练,踢的都是野球,可野球能赚钱啊。
考虑组建足球队时,龙峤脑海中第一个闪过的名字就是杨成军。可惜早在他离开云头寨时,杨成军就已经去山外打工,如今听说已在省城挣下一份家当,是寨里数一数二的能干人。
这样看来,杨成军当初的选择倒挺明智。
省城距古州县两百多公里,龙峤再怎么求贤若渴也不会去打扰兄弟的生活。
万万没想到,今天居然能意外相遇。
杨成军抱着个小女崽,脸被女儿的小手啪啪拍着,脖子上还挂着个粉红色的海绵宝宝,俨然是个焦头烂额的奶爸。不过身材还是如当年一般健硕,看来当个电器修理工并没有闲暇长赘肉。
“我家老二,三岁了。”他自豪地向龙峤展示,又无奈地朝海绵宝宝努努嘴,“她的宝贝包包,我暂时代背,哈哈。”
杨成军说,自己每个月都会找个周末回家一趟:“没办法,我阿妈和老婆孩子都在寨里,不回来看看就要被电话吵死哩。”
小女崽点头作证:“阿爸天天给家里打电话,吵。”
杨成军把那张出卖自己的小嘴捏成鸭嘴巴,招呼龙峤喝酒去。
“喝!你家还是我家?”
杨成军踌躇着还未选择,小女崽已经替他发言:“不能回家!阿妈不让阿爸回家!”
龙峤看着杨成军尴尬的苦笑,耸耸肩:“我家也不能回,树生阿公要唠叨的。不如,去老地方?”
杨成军眼睛一亮:“走起!”
酒不用买,随便走到最近那户人家楼下问一声。檐下挑花带的阿婆笑眯眯收下十块钱,打了坛自家酿的甜酒给他们,还附赠用芋荷叶包起来的腌小菜两包。
老地方在后山上。树影遮蔽的草坡下,岩石为桌,树根为凳,少年的他们在这里烧过苞谷和毛辣果,分享过人生第一支烟和第一坛酒,也分享过许多豪情壮志和远大梦想。
杨成军把女儿朝石头上一放:“就坐这里玩,不许瞎跑。”
小女崽张开双手:“要看花花!”
杨成军拉开海绵宝宝头上的拉链,掏出一个万花筒给她,顺手又朝小嘴巴里塞了根棒棒糖。
小女崽抱着万花筒扭啊扭,微张着小嘴看得入迷。
杨成军这才放心地在旁边坐下,肩膀一垮,长吁口气:“在国外成家了没?听哥一句劝,这事千万不急,能多潇洒几年就多潇洒几年。”
龙峤盘腿坐在地上,打开酒坛:“我没这福气。”
山林寂静,山风舒爽,适合把酒忆旧,也适合借酒浇愁。
多亏周礼帮忙开车,方蔚然顺顺利利陪着国庆婶到了县城,亲自帮她完成了报名,又把她送去投靠的亲戚家安顿好。
国庆婶千恩万谢,临别时从编织袋里取出一块侗布一定要她收下。
“这布是我二十来岁时就做好的。自己地里种的棉,自己纺的纱线,自己织的布匹,自己染的色。尺幅不大,给你做件褂子正好哩。”
方蔚然知道这种亮布费工费时,要做出冷艳的金属光感,鸡蛋清就要花几十甚至上百个,堪称奢侈。她不过是提供了一个空置的房间,打了几通电话,哪里就值得这样的谢礼了。
“一定要谢,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回到寨里,方蔚然刚走上寨头花桥,就被一个姑娘拦住。
“方书记,你先别回家。”姑娘声音很小,腼腆里透着焦虑。
方蔚然认得这姑娘叫杨晓丹,是树生阿公的孙女,有时会来村委会找吴彤。
“怎么了?”
“他们……族长和寨老都在你家楼下等着嘞。”杨晓丹手指绞着浅蓝色的衣襟,“国庆叔说,你把国庆婶不知带去哪里嘞,要找你讨个说法哩。”
侗家聚族姓而居,如杨、吴、石这样的大姓往往又会按数代血亲划分成几个房族,同一房族有共同的墓地、田产和公山,同房族的人相互扶持,是必需的义务。
“石支书打不通你电话,要我守在这里,要能等到你回来,就带你先避一避。”杨晓丹说着,伸手轻轻拽了拽方蔚然的袖子,“我们走这边的小路去山上。”
她看起来比方蔚然还要紧张。
“没关系的。”方蔚然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今天能避开,他们明天也会来找。明天找不到,还有后天,大后天。不如我现在就去同他们说清楚,有事说事,有理讲理。”
杨晓丹拉不住她,只得跟在一旁小心翼翼问:“你,你真的让国庆婶同国庆叔离婚呀?”
方蔚然摇摇头:“那是她自己的决定。”
见到杨国庆和杨家房族的长老宗亲,她也是这样说。
也难怪杨晓丹紧张,她家吊脚楼下果然阵仗非凡,老老少少围了十来个人,石大力正苦着脸蹲在一旁。
一听方蔚然说是国庆婶自己要走,杨国庆捶胸顿足:“鬼扯!我老婆一向本本分分,才舍不得这个家哩。不晓得被她灌了啥子迷魂药……”
白胡子长老咳嗽一声,说:“方书记,我们不作兴城里那样说结婚就结婚,说离婚就离婚。人家金夫银妻好端端的,破坏了可是罪过。”
“破坏他们夫妻的不是我。”方蔚然礼貌笑笑,抬手指向罪魁祸首,“是沉迷斗鸟,赌博成瘾的杨国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