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错误的代价很昂贵。——哈维尔·埃尔南德斯·克雷乌斯
当天比赛结束后，龙峤又一次见到了李教授。
石大力带他去和领导“聊聊”，吃个便饭。领导是分管文教体卫的副县长，碰巧又姓傅。他年纪不大，没有架子，隔着热气腾腾的牛瘪锅就替双方做了介绍。
“龙峤——我们县出去的足球运动员。年轻人很优秀，现在在西班牙深造。”
“李一凡教授，人类学专家，省城大学的学科带头人。这些年一直发挥专长，带领他的团队为我们县的精准扶贫进行战略指导。”
介绍过后又不无遗憾地问起方蔚然：“小方今天怎么没来？不是说这支球队还是她牵头的工作？李老还想见见外甥女哩。”
“临时出了点状况，小方书记实在脱不了身。”石大力乐呵呵地解释，“球队有个小队员闹脾气，不肯来比赛，这不比赛我们就少了个人么，要么啷个也不可能输得这么惨。小方书记就是去做那孩子的思想工作嘞。”
顺带又把方蔚然如何聪明能干，兢兢业业夸赞了一番。
“那孩子别人讲她都不听，唯独就服小方书记。这年轻有为的干部做起事就是不一样。”
李教授静静听着，脸上流露出满意的神色，稍后又问了问方蔚然在寨子里的情况。石大力都是变着花样说好话。
傅县长在一旁听得也很满意，感慨道之前扶贫，现在乡村振兴，这些驻村干部是实打实的主力军。“尤其是小方这样的人才，主动申请去了条件最艰苦的存在，是值得年轻干部学习的榜样。”
龙峤一直漫不经心转动着手中酒杯，听见“主动申请”四个字，忽而握紧了杯柄。
主动申请？
不是犯错误被下放？
李教授淡淡一笑：“那孩子就是倔强，追求自我实现，从小做题都是挑最难的一套。”
他举起酒杯，朝石大力举起，多谢他和云头寨对方蔚然的照顾：“之前家里一直担心这孩子去了山里不适应，她也不爱同家里说工作上的事。现在知道她表现不错，我们也就放心了。”
石大力赶紧起身，小心翼翼同这位“他虽然不明白是做什么的，但领导很尊敬的专家”碰了个杯。
傅县长笑李教授太多虑：“如今提倡干部队伍年轻化、专业化，小方然那样的人才正是组织需要的。等这两年蹲苗结束，前途一定无可限量。”
旁边又有人笑着说：“就怕蹲完苗，她要去更广阔的天地大有作为嘞。”
“那是，只怕连黔东南都留不住。”傅县长盯着李教授，“李书记那边大概早就有安排了？”
李教授没有回答，傅书记笑着自罚一杯：“不该问不该问，是我失言嘞。”
别人也许不知道为什么不该问，龙峤却明白他的失言。
他口中的“李书记”，就是方蔚然的亲妈，十年前就是省字头，如今大概又高升了。
李教授还是淡淡地笑：“孩子大了，事业选择家里从不插手，一切全看她个人努力。”
饭桌上的话题换得很快，没一会儿就集中到今天的球赛和古州县的群众体育事业的发展的方向上。县里有县里的考虑，人类学家有人类学家的视野，就连石大力也抱着酒杯乐呵呵地要说几句。
龙峤一声不吭，心里始终反复咀嚼着刚才听到的那些话。忽而觉察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冷冷的，如手术刀的剖析。
是对座的李教授。
酒过三巡，众人已是面红耳热，李教授走过来朝龙峤抬了抬下巴：“出去抽根烟？”
与其说是邀请，不如说是命令。
龙桥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来。
走廊尽头很安静，龙峤跟李教授站在窗边抽烟，没有人肯先开口。直到一支烟抽剩下小半支，他都快相信对方是真的找他来抽烟时，李教授终于开了尊口。
“你居然回国了？什么时候的事？”
“四月底。”龙峤如实回答。
听到这个答案，李教授神色明显一松，就像当初他向考察队辞工时那样。
当初是因为宝贝外甥女不会被这个穷小子带坏。现在显然是因为他回来的时间同方蔚然主动起请缨去云头寨的时间对不上。
至于为什么会在意这个……龙峤苦涩地笑笑：“我同她早就不可能了。”
李教授只是冷漠地扫了他一眼。
龙峤耸耸肩，摆出信不信由他的模样。
“最多再一周，我就回西班牙了。”
李教授点点头：“那就提前祝你一路顺风。”
他摁灭烟头，弹了弹余灰就要朝包间走，龙峤迟疑地叫住他。
“你们刚才说的蹲苗是什么意思？”
李教授似笑非笑地打量他，重复了一遍他刚才说过的话：“你同她早就不可能了。”
龙峤不语，只是固执地拦在他面前。
李教授讥讽地摇摇头：“你是在农村长大的，居然不知道什么是蹲苗？”
龙峤的确不知道。
九岁之前，父母疼爱他，他爱挝球就让他挝球，从没让他像寨里孩子那样帮忙农活。九岁之后，他的生活里更是只剩下足球。
“蹲苗，是一种用“控制打压”来促进农作物生长的方式。幼苗长到一定阶段，严格控制水肥，让植株长得矮壮结实，甚至故意让土壤表层干燥，逼迫根系向纵深生长。”
李教授淡淡道：“年轻干部想要有更好的发展，也要经历这样的蹲苗。尤其是她这样高学历的，需要在实际工作中积攒工作资历。基层条件艰苦，工作繁杂，正是磨砺意志，增长才干，夯实基础的最佳蹲苗场。”
“这意思是……”龙峤小心翼翼确认，“待在云头寨，是对她有好处的？”
“当然。”李教授目光严厉地盯着龙峤，几乎一字一顿地说，“两年驻村工作结束后，她会有她的锦绣前程。”
未竟之意藏在话外，龙峤能听懂。
方蔚然有方蔚然的锦绣前程，同他毫无关系。
果然，没有什么犯错，没有什么下放。有的只是自己判断失误又自作多情……龙峤长舒口气，同时觉得太阳穴一片嗡嗡的，气血翻涌个不停。
他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原来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