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呢,足球总是让你肝肠寸断。——加里·斯皮德
龙峤一楞。
实话实说,方蔚然出现得太突然,简直像个凭空出现的梦。他沉浸在梦境和回忆中,有太多翻滚的情绪,根本没有思考的可能。
被这么一问,脑子才后知后觉转动起来。
刚才还轻松转动的肩膀瞬间僵硬。他的右脚下意识朝后错开半步,腰部重心下沉,就像许多次在绿茵场上急于回防时那样。
等不到他的回答,方蔚然自行揭开了谜底:“我用了当年的账号和密码,试着登录了一切能想到的购票软件,购物软件和邮箱。你买了来鹭城的火车票,几个月前还买过一支智能手机,送到了这个地址。”
她轻声提示:“就是送给树生阿公的那支手机。”
回防已经来不及了,方蔚然转过身,清亮的目光照得龙峤无处遁形,只能就地石化来承受这无声的凌迟。
或许只有短短数秒,他已经承受不住,肩膀轰然垮下。
“是,我早就回国了。”
方蔚然静静看着他。
“水果店真的赚钱,你别不信!”龙峤一把撕下卷帘门上的告示,团成一团掷向街角的垃圾桶。
进了,goal!
他滔滔不绝地解释起来。从水果店的经营到被人忽悠买的理财暴雷。麻烦是暂时的,又有朋友找他一起发财,方蔚然要是晚来两天,他已经去外地考察市场前景了……
“没让寨子里的人知道,主要是怕麻烦。出了个球星不是让他们挺有面子么?现在知道我不踢球了改行卖水果,单是石三叔就能念叨死我。搞不好树生阿公还要让我回寨里继承他的木工手艺。我好不容易把自己挝出了大山,再把自己坑回去?那不是有病!”
既入情,又入理,自己听着都不能不信。
方蔚然静静听着,直到他哑火了才轻轻问了一句:“你真不踢球了?”
龙峤一愣。
他时刻准备着承受方蔚然的斥责、嘲讽、唾弃……无论什么都好,无论什么都不会像这样一句轻轻的提问更扎心刺骨。
“不踢了。”他勉力扯了扯嘴角,扬起个满不在乎的笑,“踢球没意思,还没有卖水果赚钱。”
“就为这个?”方蔚然皱眉。
“本来也是为赚钱才踢的。”龙峤踢着脚下的灰尘,“你知道的,我一个孤儿,家里穷得叮当响,又没长个会读书的脑袋,踢球就图个出人头地。现在我好歹是个老板,坐着就能把钱赚了,还去球场拼死拼活干嘛?”
“你撒谎的时候,就会像这样抬手摸鼻子。”
正摸着鼻梁的手尴尬顿住。
“越是心虚的时候,语速就越快。”
正想为手声辩的嘴也闭上了。
龙峤觉得自己就像是个溺水的人,刚奋力挣扎到水面喘了口气,又被这轻飘飘两句话摁回了水底。
死就死吧!
他一脚踹上卷帘门,蓄积多时的无能狂怒化为一声嘶吼:“行了,我失败,我没用,我就是那被淘汰的99%!”
卷帘门发出的巨响同嘶吼混在一起,发出嗡嗡回响,震得他脑子也嗡嗡的。
几个路人不安地朝他们这边瞧了瞧,加快脚步经过。斜对角面包房的门开了又上。龙峤知道,经过刘二婶的那张嘴,明天这条街上就会有阿狗老板当街失态的传说。
无所谓了,他不在乎。
他抬手抹去额上不知几时密布的冷汗,继续宣告自己的失败:“你当初说得对,真能站到金字塔顶尖的那是千万分之一,我没那个水平,也没那个运气!我tm的就不该踢什么足球——不就是想听我说这些吗?我说完了,你可以走了。”
方蔚然没走,他拔腿先走。
“龙峤!”方蔚然的声音从他背后追上来,“我找了你十年,这次你又想逃吗?”
龙峤脚下一滞。
他终于还是没能逃掉,因为方蔚然的声音听起来实在是太疲惫了。在脑子因为超负荷运转炸掉的同时,他已经把人领回了那套海景房。
“没什么瞒着你的了。”他绝望地交出底牌,“这房子是我还在国内踢球那两年买的。为什么买在鹭城,你应该能猜到。”
他摁下墙上的开关,灯光把方蔚然纤细的身影勾勒在墙上,看起来好像同他的依偎在一起。不过下一秒,方蔚然朝前走了几步,他就被悲惨地抛弃在一片惨白中。
方蔚然悄不作声打量着室内,龙峤的视线追逐着她,突然就觉得这房子好像也太冷,太空了。
十年过去了,这里仍是他唯一购置的房产。空荡简陋,一直没有装修。
最开始,龙峤是想着,这套房子应该让方蔚然来布置,一切按照她的喜好。因为这是他飞出大山后寻枝觅石,为他们筑成的第一个小巢。
看房时,签字时,打款时,他总在幻想方蔚然会有的表情,也在不断计划如何把这套房子,和自己“已经踢出了点儿名气”的事告诉方蔚然。
然而他又总是不断推翻自己的计划。
不够,还不够。小房子不够,这点儿名气也不够。离他想要争取的成功还太远,离他有资格去请求原谅还太远。
就像小时候做错事,有心想在学校考个好成绩来哄阿爸阿妈,看着考卷上的分数却更加心惊胆战。
球王贝利说,他最好的一次进球是下一个。年轻的龙峤也这么想。他想用最显赫的成功,最盛大的仪式来向他心里的腊咩表达爱意。
可惜他错了。
他只能狼狈地撕下自己的伪装,绝望地向方蔚然展示他的失败。用这种方式来换取对方的鄙夷和离开,不过是为了宣判自己的死刑。
心死了,就不会再有痛苦。
在今年回到云头寨,再一次接触到足球之前,他已经死了很长一段时间。那些日子里,他就是寡言少语的阿狗老板,水果卖得还挺不错。有事时忙碌的没空想任何问题,没事时就躺在床上眼盯天花板,大脑也一片空白。
所以还是让他死吧。
就在这时,方蔚然推开了那扇通向观景阳台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