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可以改变。——米哈伊洛·穆德雷克
方蔚然正在办公室里检查吴彤的“作业”。
这几年黔省大力发展“智慧党建”,用“新媒体+农业”助力乡村振兴,提倡“让手机变成新农具,数据变成新农资,直播变成新农活”。前不久,她回了一趟自己的本单位州团委,帮云头寨争取到一项培训扶持——通过网课免费学习如何用新媒体包装、销售农产品。
培训项目分为内容制作和直播带货。不少腊咩和年轻嬢嬢争着报名直播课,自恃有视频点击过万的杨宇航也闹着要学,可惜年纪不满十八,他阿爸的铁掌功又厉害,只能暂时放下网红之梦。
选择内容制作的,只有吴彤。
这次他交的作业是一段三十秒的短视频,拍的是侗家特有的豆染。
苗家有蜡染,侗家有豆染。新黄豆捶粉,按世代秘传的比例加上石灰、米醋搅拌成白浆,就成了天然的防染剂。杉木切薄板,凿出镂空图案做模板,把白浆涂到新织的布上。这样的布再放进蓝靛染缸一次次浸染,最后漂洗掉防染白浆,蓝布上就有了各种精美的镂空图案。
豆染工艺极其复杂,寨里已经没有哪个老人能掌握全部制作技术,包括公认的女红能手桑摊杂。
方蔚然对此更是闻所未闻。云头寨侗布工坊成功交出第一笔订单后,桑摊杂才向她提起这项传统技艺。看着老人手中那块繁复华丽的蓝布,方蔚然立刻告诉自己:这手艺绝不能失传。
可惜参加工坊的嬢嬢和腊咩大多不愿意,毕竟学豆染不容易,有学的功夫还不如多织一匹布,绣几条花带挣钱。
让所有人大吃一惊的是,向来腼腆躲在人后的杨晓丹居然站出来说她想学。
这段时间,杨晓丹正跟着桑摊杂根据寨里老人们的口述,尝试还原防染白浆。吴彤的视频拍的就是她一遍遍的尝试和失败。白皙的双手上,被石灰灼出块块红肿触目惊心。即便如此,搅拌一直不停,低低的哼唱也一直不停。
“拍得真好,我建议放上侗布工坊的主页。”方蔚然朝吴彤竖起大拇指。
妇女主任吴银花在旁边一起看,也咂舌道:“小吴真是有本事,不愧是念过专业的。”
又笑话他:“你视频拍人这么好看,啷个原来拍活动照片拍不出来?我晓得嘞,肯定是拍我们这些老胳膊老腿找不到感觉。”
“不、不、不一样……”吴彤涨红了脸。
方蔚然能理解他说的不一样。从前拍活动照片是应付差事,把人框进去没跑焦就算合格。现在的吴彤却是真的喜欢拍视频,做视频,因为镜头记录的是他所爱的家乡风物。
当然,还有所爱的人。
她有心也同吴彤开两句玩笑,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请进。”方蔚然说。
吴银花也用大嗓门跟着说:“敲啥子门哦,直接进来!”
门被推开一条缝,门外的人却迟迟没有进来。
方蔚然不以为意,只当是哪个村民来办事又临场扭捏。看见吴银花已经热心起身,她便拉动视频进度条,继续与吴彤讨论剪辑细节和配乐问题。
忽而只听吴银花又惊又喜地叫道:“呀,回来了?怎么不进屋哩?快进来!”
一个熟悉的低哑嗓音叫了声婶子,又问:“石三叔是不是不在?那我在外面等……”
抬眼就见吴银花把人拽了进来:“外面日头那么毒,啷个等得住?他去县城开会,不到天黑回不来。”
看着那张明显瘦削,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脸,方蔚然有一瞬间失神。
在鹭城她最后提出那些建议,根本没指望龙峤会听从。打落牙齿吞下肚,还要假装云淡风轻,这才是龙峤。按她说的去办,相当于承认是他自己看人走眼,经营不当,比砸锅卖铁凑钱可难多了。
更何况,回到云头寨,就要面对他逃避的一切。
一个习惯逃避的人怎么可能回来?
一个习惯逃避的人为什么要回来?
吴银花正绕着龙峤啧啧说他瘦了:“听说你已经不挝足球,不当运动员嘞?那腌肉就应该能吃了?晚上来婶子家吃!”
方蔚然听说过,当初龙峤回寨第一天就拒绝了吴银花投喂的腌肉,让寨里一些人觉得国际着名球星不讲乡情。那时候龙峤没有解释,只有吴顺不厌其烦替他辩护:“运动员吃什么有规定”,“不能吃高脂肪的东西”。
现在龙峤低下头,认认真真向吴银花说了声对不起:“其实那时候我早就不挝球了,吃东西也不受限制。我只是……”
声音哽了哽,又低哑了些:“我只是习惯了。”
吴银花一愣,随即摆摆手:“习惯嘞就习惯嘛,说啥子对不起?今晚就来,婶子挑瘦的切给你!”
“教、教练!”吴彤这时也一瘸一拐地上前,想帮忙拎那只巨星同款的行李箱。
龙峤一摆手,示意他不用,同时也是纠正称呼:“叫哥就行。”
吴彤张了张嘴,满脸担忧的地看着他,又看看方蔚然,似乎很担心她重翻旧账,当场痛斥龙峤对球队不负责任。
方蔚然露出第一书记的标准微笑:“决定要采购我们寨的水果了?抱歉啊,这个时候杨梅已经没有了。”
“杨梅没有了还有西瓜和百香果哩!等等,哪个要采购水果?”吴银花一头雾水,“狗崽你采购水果做啥子?不挝球了就回来跟你阿公做木工呀,那才是正经手艺哩。”
旁边的吴彤也是一脸紧张:“教、教练,球、球队还组、组吗?我、我一直有、有练单、单脚力、力量……”
面对两人的热忱,龙峤含糊应答,左支右绌,只能求助般看向方蔚然。
方蔚然终究还是心软,从抽屉里拿出几页豆染模板设计图:“你是不是还没回去见树生阿公?我正有问题想去请教,一起吗?”
出了村委会小楼,龙峤明显松了口气。
方蔚然不禁好笑:“他们只是关心你。”
“关心?我不配!”龙峤脱口而出。
方蔚然心思稍转,立刻明白过来:“那你希望怎样?一进寨就又打又骂,才能让你的良心舒服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