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什么?没有恨,只有爱,一辈子都是如此。——高丰文
方蔚然披衣赶到龙家老屋,看见的就是这样的一地狼藉。
龙峤抱着个足球,手捻着气门针脸色阴沉,很难说是打算充气还是拔掉。听见动静,他抬起头隔着窗户朝方蔚然笑笑:“吵着你了?”
方蔚然拢了拢外套,摇头:“我在找酷米。”
“酷米又不见了?我去看看。”龙峤说去就去,很快从楼上下来说,没发现橘猫的踪影。
没发现就对了,冬夜风寒,橘猫正缩在羽绒被里呼呼大睡。方蔚然默默想着,眼睛盯着那颗足球——从开始到现在,龙峤一直没有把它放下。
仅仅是忘了吗?
“借我玩玩行吗?”她指了指那颗足球。
龙峤惊讶挑眉,迟疑片刻才慌慌张张去灶台上找打气筒:“等等。”
他按下打气按钮,让足球一点点在怀中鼓胀,直到足够硬实。递出去的瞬间竟有些怅然若失:“你啥时候会玩球了?”
“我不会。”方蔚然掂了掂球,笑笑说,“嬢嬢们玩的时候总是叫我,说做活做累了,玩会儿球就能打起精神,有什么不开心的,踢几脚就没事了。可惜一直没时间,现在看到你这有球,突然就想试试。”
她抱着球朝古井后面走,那里的水塘上架着粮仓,四周都有石墙阻隔,离最近的邻居也有好一段路。她绕到一面墙后,尝试着轻轻把球踢向石墙。
球滚了滚,停靠在墙根,散发出幽幽绿光。
天上没有月亮,夹巷里没有路灯,龙峤靠在墙上,看着眼前如剪影般的画面,听足球或轻或重地撞在墙上,心跳也随之起伏。
“是工作有啥不顺利?”他忍不住问,“听说你们最近很忙,有没有我能帮忙的?”
“还好,大家都很抽和。”方蔚然说了一句她新学会的土话,“抽和”就是配合、帮忙,有一种别人用力把朝上推的感觉。
说完她一脚踢出,球蹦蹦哒哒飞向石墙又被弹开,朝小巷深处滚去。
“哎。”方蔚然懊恼地轻叹出声,拖着疲惫的脚步去追球。
龙峤大步赶上去,示意她等着:“你就别捡了。再多捡几次,能不能打起精神不好说,腰杆是肯定打不直了。”
他回来时,足球在脚下听话地滚动。方蔚然弯了弯眼睛,接住球后却没有再转向石墙,直接又把球踢向他。
“那就麻烦你陪我玩会儿。”她用手撑在腰后敲了敲,叹气,“明天有一大堆材料要弄,得在办公室里坐一整天。”
龙峤一愣神,球已经滚到脚边,不由他不接住。
他的脚就像有了自己的意志,接住球后立刻朝内一翻,用脚外侧把球轻松推出,就像曾经无数次在球场上做过的那样。
“谢谢,这样就轻松多了。”方蔚然笑着将球踢回来,“最近材料太多,逼得石支书都戴上老花镜亲自用电脑了。”
说完石大力是怎么用两根手指打字的,她又讲妇女主任吴银花忙得没空回家做饭,初中文凭的老公做好饭送来又被扣下帮忙填表格。
讲一直处于半退休状态的老会计也回来了,吴彤算账不行,当起老会计的电脑小助手那叫相当麻利……
讲这个整改,那个清洁,从前都要大喇叭广播几遍发倡议,这回倡议书才打到一半,就是村民代表主动来问。
……
黑暗中,她讲,他听,一颗夜光足球在两人脚下滚来滚去,有时安静,有时活泼。
龙峤用脚摆弄着球,脚背也好,脚弓也好,无论是脚的哪一侧,某种熟悉的感觉渐渐浮现。起先还带了些刺痛和不安,渐渐就松弛下来。
这里不是赛场,是他熟悉的寨子,熟悉的石板小巷。他不是在踢球,只是在和足球玩耍,就像在遥远的童年,光着脚追逐一颗用破布头包裹刨花的“足球”。
这种感觉一直都在,只是他走得太远。
“我恨足球。”龙峤突然说,“这两年,我一直这样想,是足球坑光了我的一切,是足球把我变成了一个废物。”
方蔚然似乎愣了愣,又默默把球踢回。
他敲着胸口:“恨它抛弃我,又恨它怎么还缠着我……真他妈恨透了!”
“你爱足球。”方蔚然温和地指出,“你第一次回寨的时候,拒绝过银花婶的腌肉,因为还在保持运动员的饮食习惯。”
在被迫退役两年后,心理问题严重到不能上场踢球,依然把水煮鸡胸肉当主食。经过她这一句提醒,龙峤不由为这种不自觉的执念羞愧:难道到了这个地步,他还在心怀侥幸?
“你真的不想继续踢球了吗?”他听见方蔚然问。
“我恨足球!”他攥紧了拳头。
“我两三岁的时候,养过一只小鸡。”方蔚然岔开了话题,“夜市上卖的那种染色小鸡,毛茸茸的,是浅蓝色的。我特别喜欢,不让保姆阿姨照顾,每天都是自己用手捧着米喂它吃,晚上还要把保温箱放在床头看着睡觉。”
龙峤不明所以地听着,把球轻轻送到她脚边。
“有一天,小鸡被放出来散步。我从凳子上爬下来,不小心踩在它身上。”方蔚然叹了口气,“那天我哭到一直打嗝,一直告诉家里人,我讨厌这只小鸡,特别特别讨厌。”
她踩住球,声音听起来有些悲伤:“我也这样讨厌过你。讨厌你们离开,也讨厌会难过的自己。只要变成讨厌的对象,好像就没那么难过了。”
“恨比爱轻松,人类大概天生就喜欢避重就轻。”方蔚然笑笑,“可是这种选择正确吗?轻松的那条路,真的就是自己想走的那条路吗?”
“你……这算是在给我做思想工作?”
“想多了,你的户籍又不在我们寨。”方蔚然突然发力把球踢向他,“你明明已经在行动了,那就自己加油!”
这一记球飞得挺高,龙峤下意识张开双臂,挺胸迎接。在足球飞来的那一瞬间,重心迅速后移,收缩胸腹缓冲撞击,把球稳稳停在自己胸膛。
他抱住球,目送方蔚然转身挥手,朝还亮着灯光的木楼走去。
足球紧贴着被撞痛的肋骨,同他的心脏一起微微震颤。过了好一会儿,他无意识地朝下扫了一眼,才发现球上有个绿荧荧的表情图。
有点扭曲,但绝对是张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