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想象他正在经历什么。我们支持他,也感受到他的痛苦,但对于他来说,这是不同层面的。足球可以给那些苦苦挣扎的人带来欢乐,这次足球给迪亚斯带来了欢乐。——阿利松·贝克尔
方蔚然回到寨里,才知道杨家的事已经传开了,而且传得有些走样。
都说是杨春梅当妻子不贤惠,把回家过年的男人气走了;当媳妇又不孝顺,逼得老公公进了深山。连带着过去一些琐事都成了罪证,比如春天时她为了几个鸡蛋,硬要逼她婆婆去体检,把老人家都搞哭了。
“哪有这样做人家媳妇的?”这天方蔚然走进侗布工坊,就听到有人议论,“过完姑婆年也不回家,撇下两个老人冷灶冷屋过大年。”
“怕不是平时也克扣老人口粮,才逼得杨家阿公另外开田地哩。”
“出去那么多年,人心都变坏嘞。”
……
边做活边聊天是女人们的传统,她们三三两两坐在一起,并不会刻意压低声音怕当事人听见。主管工坊的桑摊杂也不会干预,因为千百年来,这些闲话就是寨子里的舆论监督,是维护道德秩序的必要手段。
杨春梅独自坐在墙角,脚下咯吱咯吱踩着织布机,仿佛只要她踩得再用力些,织布机的声音就足以掩盖一切闲言碎语。
“筒六婶。”方蔚然皱皱眉,叫住说得最起劲的女人,“哪个讲杨家阿公上山开田是因为口粮不足?”
筒六婶啊了一声:“不是么?大家都这么讲哩。”
“当然不是。”方蔚然笑着说,“杨家阿公他们上山开田,是想保护我们寨子的香禾糯品种。要是克扣口粮,难道三个老人家里都不孝顺?”
她把香禾糯的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女人们听了又是钦佩老人,又惊叹糯禾竟然这么宝贵,还有人已经在关心是不是也要搞个香禾糯工坊:“我家还有几分地在种糯禾,我先报名!”
也有人觉得这仍是杨春梅不孝:“那也是她要改种杂交稻,闹得家庭不和,老人才上山的。”
“三七婶,榕生嫂,你们家种的也是杂交稻呀。寨里好多人家都改种了,不就是因为收粮多,平时还不用花太多精力照顾吗?”方蔚然说,“杨家现在只有杨春梅一个壮劳力,还要照顾三个小崽,哪里忙得过来。她提改种,也是想家里多些收成少些活路,老人也能轻松,这明明就是孝顺。”
她想了想又说:“有时候对老人好,也不能完全顺。就像让婆婆去检查身体,是关心老人的健康。杨家阿婆对体检不了解才害怕,你们都去检查过,你们觉得体检是好是坏?”
女人们都觉得她说的在理,又纷纷感叹起杨春梅一个女人支撑家庭,着实不容易。大家都是辛苦过的,知道人越苦,脾气越坏,谁又没有同自家男人吵过架呢?
唯独杨春梅踩着织布机,一脸冷漠。
晚上她找到方蔚然,直接叫她莫管闲事:“我不会感谢你,等手头活做完,侗布工坊我也会再去。我要离婚,我要离开这个寨子,像国庆婶那样去外面。”
方蔚然并不意外,也不劝她,只是问:“杨国庆是赌博毁家,又盗砍树木违背款约,你真的认为杨成军的错也是这种程度?”
“足球和赌博有什么区别?”杨春梅反问,“都是让人五迷三道的,真要为寨子好,你就该让球队解散。”
方蔚然笑笑:“如果足球真的是赌博一样的坏事,石校长会参加吗?龙小猫能因为踢球被县城小学录取吗?县里,不,国家会大力推进足球发展吗?”
“国家啷个搞我不管,我只晓得足球让我男人不上进。”杨春梅恨恨地说,“经理没提上,这几个月拿钱回家也变少了,日子还怎么过?”
“那么杨成军为什么这么迷足球,你找到原因了吗?”方蔚然打开手机,翻到自己和龙峤的聊天记录,其中有一张照片。
她把手机交给杨春梅:“有些事,我认为你应该想知道。”
照片是两个男人的自拍。左边拿手机的是龙峤,右边戴着橙色鸭舌帽,身穿橙色马甲的是杨成军。
杨春梅认出他们背后就是省城繁华的商业区,也看清了橙色马甲的右边胸口印着几个字——天天跑腿。
“所以他连工作也丢了。”她咬牙切齿,“为什么没告诉我?”
她划动屏幕,想看看龙峤是不是还说了什么,手机却被方蔚然拿了回去。
“去省城吧,面对面同他问清楚,再决定要不要同他离婚。”方蔚然说,“家里和孩子不用担心,我和银花婶会找人帮忙。”
“问不问清楚,婚我离定了!”杨春梅撂下狠话,转身离开。
方蔚然却从微微发颤的尾音里听出了狠话里藏着的心软。
她相信,这对夫妻会有个好结果,因为他们尽管不和,却都有为对方好,为家庭好的真心。在杨春梅留在寨里独力支撑家庭的同时,杨成军也扛着妻子不知道的压力。
工作是足球队第一次解散前就丢了,不是因为周末回来踢球,是老板对赌赔了连夜卷款跑路。
市场不景气,求职不容易。他索性干起了跑腿。没有固定工资,跑一单能抽10%的佣金,只要人勤快,一个月也能赚三千多块,运气好时还能更多。晚上他会帮人开网约车,从十点到早上五点,回去睡四五个钟头又是忙碌的一天。
和妻儿同住的房子已经退租了,他找了个老破小的单间。因为房间实在太小,龙峤去时只能把弹簧床收起来,两人一起打地铺。
方蔚然觉得男人真是奇怪的生物,该交心的时候总是不善言谈。说好是去省城找杨成军谈一谈,龙峤最后还是把电话打给她。
她这个早已卸任的领队只好徐徐引导,缓缓开解,终于听见杨成军略带哽咽的自白:
“也就只有挝球的时候,能感觉我他妈还是个活人,还能有点开心事。一脚挝出去,那个痛快啊……我就只有足球这一个爱好,孩子他妈怎么就是容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