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阳宫里，皇后看着已经熄了的炭炉，冷冷的笑了一声。
“可惜了，萧家气数未尽，大晋命不该绝。”
庄姑姑站在旁边，大气都不敢出。
这么多年了，她也没琢磨出来，这位已经成为天下万民之母的皇后娘娘，到底是恨皇上多一些，还是爱皇上多一些。
“文娘，你说，顾逸轩就真的有那么大的气度？”
皇后娘娘保养得宜的脸上露出孩童般的疑惑，看起来有些不符合年纪的单纯。
被称作文娘的庄姑姑抬眼看了皇后一眼，又低下头去，主子并不是在问她，不过是在问自己罢了。
果然，皇后自顾自的说了下去。
“先帝用了那么大的力气给大晋磨了一把刀，可惜没想到他一死，刀鞘就被他那个不安分的小儿子给毁了。”
皇后恍惚的看着桌案上冷掉的茶，指尖触到茶杯杯壁上，手指竟是比那冷了的玉杯还要凉几分。
“顾逸轩啊顾逸轩，你一柄无鞘利刃，何苦自己将自己困在这牢笼之中。”
没人知道先帝为何对当初的镇远侯府世子那般疼爱，但当时还是内阁次辅的谢大学士是知道的。
先帝是在磨一把剑指四境的利刃，寄希望于他这一朝和当今这一朝之后，大晋海晏河清兵强马壮，能如当年的大秦一般，一统天下。
可过刚易折，在这柄神兵出世之前，先帝要给他一池温养的池水，这池水，就是利刃出鞘后心系所在。
可人心谋划不能未卜先知，顾逸轩这柄剑如先帝所愿收敛了锋芒，心里却早已布满了仇恨。
忠君体国，是先帝想要的，可顾家人如今大概只剩下了体国。
皇后将那杯凉了的茶泼在了地上，嫣然一笑。
“去请贵妃来，说我要请她听书。”
金华城外，一架其貌不扬的马车终于到了。
一个穿着藏蓝色滚边绣着金竹叶的小少年推开车门，身后坐着一个穿着素服只用一只纯白珠钗绾发的年轻妇人。
“娘，真的就停在这里？”
小少年是顾毅，出了京城之后就一直叫云芷柔娘，而不是母亲。
云芷柔抬眼看向城外的一座山，那山原是一座荒山，可不知道当年的云家掌家人怎么就发了疯，愣是用了十六年把那座磷石遍布的山给种活了。
“见过了就行，若当真有灵，那就不必我亲自上去。”
云芷柔声音轻柔，可却让车厢外驾车的马夫觉得格外的凉薄。
“若是人死如灯灭，我上去也是徒然。”
顾毅欲言又止，只是眨巴着大眼睛看着云芷柔，也不许车夫继续赶路，想着云芷柔万一改变了主意呢。
云芷柔抬手揉了揉他的小脑袋，轻笑道，“少年不该识愁滋味，会少白头的。”
顾毅被揉的小脸一红，可还是没有收回抵在车门上的手。
云芷柔又捏了捏他脸上的软肉，“我们这次回来，让你爹带你上去，听说那山顶有一株移栽而来的百年柳，到时候你替我折一支下来吧。”
顾毅犹豫了一会点了点头，收回了手，“我一定帮娘折最好的一支。”
“赵大人，走吧。”
云芷柔看向充当车夫的赵宏，示意他从外面将门关上，继续赶路。
赵宏不发一言关了车门，只觉得夫人真是越来越让人看不透了。
不远处的山顶，中年男人叹了口气，将一壶酒浇在了坟前，轻轻擦拭了一下碑上的灰尘，然后颓然向山下走去。
云文成看着父亲有些佝偻的腰背，回头看了眼那座坟，嗤笑一声。
一辈人做不完的事偏要拖累小辈，这个亲爹和那个亲爹，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云无端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往后扔了个果子，正冲着小儿子的脸砸去。
云文成单手接住果子，咬了一口，几步追上了不是好东西的亲爹。
“你若是真的疼她，何必又想法设法把她嫁到顾家去。”
云无端面色不变，一脸坦然，只说了一句，你不懂。
云文成当然不懂，他文不成武不就，做生意好像也没什么天赋，不过是个注定没出息的人，连他那学富五车的大哥都没想明白的道理，他如何能懂。
走到山脚，云无端忽然开口道，“你怨过她或者我么？”
云文成笑了，这次是真的发自内心的笑，不是山顶那种带着嘲讽的冷笑。
少年人眉目俊朗，十六岁的年纪，笑意在脸上蔓延开来，眼角眉梢俱是风流，比上当年的折扇公子也不遑多让。
“她是我妹妹，当哥的替她担着是正理，你是我爹，做儿子的为爹担着是孝道。”
云无端就那么看着这个从小就因为混账挨了不少揍的儿子，半晌也笑了，压在心口多年的愧疚忽然就散去了，眼中一片清明。
他抬手拍了拍小儿子出去一趟结实了不少的肩膀，“你妹妹估计要嫌弃你黑了。”
“切，小爷又不是靠着脸讨生活的那等子伶人，黑点才更有男人的英武气。”
云文成不客气的将老爹的手拍了下来，推搡着他进了车厢，一屁股坐在车厢外面，拿起马鞭就开始赶车。
太晚了就追不上他妹妹了，他可没空和小老儿闲谈那些酸话。
马车飞驰而去，没来的及关上车门的云无端被灌了一肚子风，呛咳了两声一巴掌拍在儿子头顶。
“混小子，急什么急！”
少年坐在车厢外疼的呲了牙，又一鞭重重打在马屁股上，让只来得及关上一半门的云无端又呛了一肚子风。
沦为车夫的云文成听着呛咳声咧嘴一笑，当个废物有什么不好，做聪明人就真的能一生顺遂了？
只是妹妹似乎还是没有想起以前的事，总是遗憾。
也不知道那时机什么时候才算到，现在的小丫头对他总是隔了一层，真是让人发愁啊。
不过好在，一切都快结束了。
大晋皇城内，有人悄声的走，也有人悄声的来。
可皇宫里那位从蜀地一路进京最后成为天子之母的女子，似乎是真的等不到下一个春天了。
那个面容俊雅不见丝毫老态的红袍太监，用着与寻常男子无异的低沉声音，问出了一句话。
“真的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