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今日这么早。”
他循声回头——其实是这记忆的主人回头瞧了来者,阿泠也认识那女子,正是他遇到的其中一人。
刀鬼忍不住笑了一声,脑海里浮现出这女子被他手中提溜的首级吓得昏死过去的场面。
好在这是记忆,是基于他那莫名天赋再加上「虚构」所呈现出的、无比真切的幻景,一切他的作为都不会影响真实岁月的走向。
“他”没回话,只是匆忙抹了一把脸,朝那女子笑了笑。
许是笑容勉强至极,那女子看了也并未说什么,等他走了再去神像下跪着。
“源母神尊在上——”她是来还愿的,话语虽轻,但其中的欣喜激动却落尽数落在了“阿泠”的耳中。
那女子激动拜谢神恩,前些日子向蛊母许愿,说想生个大胖小子,在那之后不久便有了征兆,找大夫确定下来后欣喜不已特来还愿。
老太太不禁回了头,作为“阿泠”,他看到了那女子背上似有若隐若现的黑影,晃眼便不见了。
他不知道这是老太太看见的,还是作为这段记忆的亲历者所见的,但唯一确定的是,他切身体会到了老太太的情绪。
既是落寞又是羡慕,这两种情绪混合在一起,有些接近于...嫉妒。
许是滇南这边的民俗,每日清晨,村中所有人都会聚在神像前,感念蛊母庇佑下日子“平安顺遂”。
老太太自然也在其中,也就是这时阿泠才发现,这小聚落里几乎没什么青壮儿郎,只有几个过了中年或是身上有些顽疾的。
阿泠不禁感叹,这两年国战打下来,居然连这小聚落里的儿郎都给征去了。
清晨过后,老太太会单独再去神像前念祷,之后这几天,她几乎一天不落地如此。
老太太倚在房中,家中清冷,来往村邻自她门前过,言语中各有欣喜,与她悲欢丝豪不相通。
阿泠知道,她有三个儿子。
边境寄来小儿子报丧书寄过来也有许多时日了,二儿子早年经商去了北桦渺无音信,最是疼爱也是如今唯一剩下的大儿子“阿大”,不久前被征兵去了战场,如今也是没有消息。
丈夫早逝,她一人苦苦拉扯三个儿子到今日,头发早已花白,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虽说还有些手艺傍身,但早就没那体力去采药或探些蛊虫维持生活了。
对她来说,生命唯一的慰藉和期盼便是这几个儿子,小儿子战死的悲痛尚未消退,老二和阿大的消息始终悬在心头。
生死不知,音信全无,这对她来说是最痛苦的事,哪怕他们从此都不回来了,哪怕真的有个什么好歹,再来两回白发人送黑发人,也比如今这种折磨要来得痛快。
日子一天接着一天,阿泠察觉到她的心态发生了变化。
“蛊母灵验!总算怀上了大胖小子!”
“那是自然,前两日啊,我还收到了二娃子从军中寄来的书信!感怀神恩!”
“你还别说,今日我去林中采药,居然碰上了珍稀至极的蜈蚣!能卖上好价钱!”
她坐在窗口,还是听着门外路过的乡邻说着喜事,最开始她还勉强笑着跟和她打招呼的同乡回礼,到了今日,却是再也笑不出来了。
阿泠亲历了这段记忆,同样也听得到她的心声:
“凭什么家家都有喜事,就我这命运如此多舛?”
她最后一次去神像前祈祷,已经是三天前的事情了。
部族、村落里晨拜蛊母天尊的例祀她也没去,村里人都以为她年事已高,没有人特别在意过。
她还是维持着以往的作息,晚上再晚入睡,也会早早起来在窗边候着,生怕错过了信使送来关于儿子的消息。
但她没能等到,一直没能等到。
她的脸色一天不如一天,不知何时起连勉强露笑都已经做不到了。
“阿婆,您最近...身体可还好?”
村落里来人看望她,她也只是淡淡回道:“承——源母庇佑,暂时死不了。”
语气里丝毫没有掩饰讽意,对神灵的不满表达得很直白。来人没敢说明,讪讪得笑了笑,礼貌又客套了几句,交代她有事就招呼邻里。
渐渐地,村里有了传言,说她再不敬神了。
她也只是冷漠视之,每天按时失眠,又按时起床在窗边守候。
阿泠耐心地看下去,老太太等的是她儿子的任何消息,他等的却是这村落招致毁灭的那一天。
三魂都沉默地观看这如流水般的日子逝去,每当老太太梦里呼唤“阿大”这两字,他的心里也跟着抽了一下。
在某个不存在的虚假过往里,好像有人也这么唤过他。
他觉得这老太太可怜,莫名也开始觉得自己有些可怜。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经历的那些因果幻灭,都是曾经真实存在的过往——”
“那么是不是,当初被袁斌和面具以「神权」埋伏的时候,那天道不是「虚构」而是「因果」,是曾经存在的因果事实——我是真的爹有娘.....他们是真的存在过的?”
他这般想到,但忽然觉得脑子有些痛,痛楚是灵魂深处传来的。
这天深夜,老太太一如既往、近乎是麻木地简单收拾了清冷的家里,准备上床休息时,却听到门外有敲门声响起。
“谁啊?”
自村里起了流言后,许多人都没来探望过她了,这么晚了,还能有谁来?
“娘,你在吗?”
如遭雷劈,如鲠在喉,如泣似诉,老太太此时的步伐比往日任何时候都要硬朗——
那声音她怎么可能忘,是她的儿子,是阿大回来了!
“我的儿!”
她急忙打开门,却发现门外一个人也没有,夜色昏暗,她也懒得晚上在门口挂上一盏夜灯。
“阿大,你在哪儿?怎么不进来?”
“娘,你在吗?”
她急切地转身去屋里把油灯拿起,走到门口,一边走一边唤:“儿啊?莫不是伤了哪,走动不便?让娘来瞧瞧你——”
光亮覆盖了门前,还是空无一人。
“娘,你在吗?”
阿大的声音越来越远,老太太也愈来愈急切:“阿大,你在哪儿?你走近些,让娘看看!”
阿泠觉得有些不对,即使这是记忆,他也应该看得见黑夜里潜藏着什么东西才对,可他什么也没瞧见,仿佛那声音不是来自真实存在的现实。
但他确实是听见了,和老太太一样。
“娘,你在吗?”
“娘在!娘在!”
老太太哪里顾得这些,提着油灯便走入了黑夜里。
这天夜里实在太黑,黑到油灯也只照得开她周身一臂之长,阿泠察觉到不对,但这是记忆,老太太还是义无反顾地朝更黑的地方里走去。
“娘,我在这。”
呼唤的声音变了,老太太举起油灯,发现自己居然走到了村外来了。
光亮照过去,阿泠也看见了,一道背对着她的黑影,直愣愣地站在前方。
即使是油灯,也照不亮那具身影的面容,但老太太就是确信,那就是她的阿大,阿大回来了。
“阿大!我的阿大!”
老太太时隔这么多天第一次笑得这么开心,身为记忆的亲历者,阿泠的心里也欢欣。
但这种欣喜并未持续太久,“阿大”伸出了手,老太太忽然举步维艰。
“娘,你别过来。”
老太太满脸泪痕,阿大从战场回来了,如今就站在自己面前,怎么还不让自己过去看看?
“娘,我怕吓着你。”
听罢,老太太果断地迈出一步去,却猛地一顿——只见油灯的亮忽然就照出了阿大的脸。
腐肉有气无力地垂在半张头骨上,阿大唯一完好的左脸朝她勾起了嘴角,笑得时候脸上一皱,眼眶里又掉下来不少蛆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