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廷之敏锐觉察她情绪的变化,以为她觉得不够,心微微沉了一下,又沉吟了一下,才出声,“我知道远远不够,不过你放心,我会尽量补齐的。”
话虽这么说,可他的俸禄都在刘氏那里,刘氏看的很重,虽然他不喜刘氏这几年对裴九娘的所作所为。
可府里明账上的钱都被他支走给了裴九娘,剩下的不多。
刘氏本身就不擅长管家,吵着闹着要裴九娘把摊子接过去,为了让裴九娘清净些,他也不适宜把俸禄要回来。
可除了俸禄,他也想不出别的了。
只恨大理寺和刑部悬赏的犯人也太少了。
若是早知如此,以前就不该把战利品和封赏都拿去分给兄弟们打点战亡将士遗孤。
可话说回来,将士们浴血奋战,他有责任给予他们的亲人一定的抚恤。
如果只靠朝廷那点微薄的抚恤,那些将士们的家人又该如何活下去。
裴九娘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大概是以为自己不悦,嫌少,刚想要解释不是这回事,话到嘴边,又生生忍住。
想到这个人是她五年的夫君,也是煜哥的亲生父亲,自己替她打理家事,劳心劳力,折腾没半条命。
煜哥冠他的姓,也是承袭他的血脉,以后发达有出息,是要给他和侯府增光添彩的。
他把钱能给别的女人和孩子花,他们当然能花。
而且远远不够。
而且他们可是他正经八百的妻子,比外面的女人更应该。
想到这些,她再也不觉得自己不应该。
相反,很应该。
淡淡扯了扯嘴角,“嗯”了一声。
顾廷之淡淡挑眉扫了她一眼,又怔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我听说了你让西珏旁听…其实我可以托关系让他一起去国子监。”
他知道裴九娘不喜欢顾西珏,迫于刘氏压力,才不得不让他跟着旁听
虽说旁听,可面对不喜欢的人,也难免影响心情。
可他也知道刘氏十分看重顾西珏,他担心刘氏会找她麻烦,思来想去,觉得可以安排去国子监,反正国子监初设启蒙学堂,这次招收名额很多。
煜哥不喜他也没关系,煜哥是侯府未来世子,会跟其他有爵位的子弟一起,至于顾西珏,就跟那些七品开外的官员的子弟一起就是。
想着,顾廷之觉得自己这个安排应该还算妥当。
“侯爷自己决定就好,这点小事,侯爷没必要告诉我。”
裴九娘冷笑,她是真有些羡慕温婉了,她虽然死了,可却永远留在了顾廷之的心里,她的一双儿女,他也为她操心。
她原本以为他是终于想起自己是一个父亲,才费心为煜哥筹谋,原来到头来,她的煜哥还是沾了别人的光。
亏的她刚才还有些欣慰。
裴九娘的脸色越来越差。
几乎有些站不稳。
顾廷之看在眼里,又想起何御医说她只能活十五年,见她身形晃动的厉害,有几次,很冲动,想过去搀扶,可又犹豫。
好在她已经扶着桌角坐在了太师椅上。
他沉吟了一下,才开口,“你早些休息吧。”
“恭送侯爷。”她几乎立即就起身行礼。
他心口一滞,突然觉得闷闷的。
好像她一直等着要说似的。
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倦怠,哈欠连连,抿了抿唇角,才要往外走。
裴九娘见他一直盯着她看,有些不悦,又捂着嘴打了几个哈欠,见他终于彻底转身,才忍不住勾了勾唇角,冷笑。
怎么?
心里想着别的女人,还想在她这留宿?
她裴九娘做过一辈子的蠢货,绝不会再做一辈子。
她看他身形没入雨里,连把遮雨的伞都没有。
想起刚才离他近一些,他脸色白的不像话。
武将虽然悍勇,可到底是血肉之躯。
若是以前,她定然会让人给她熬煮姜汤,又给他准备热汤沐浴。
可现在,她想,她要是早死,她的煜哥能早点承袭爵位,似乎也不错呢。
回到屋子里,煜哥已经睡着了,她贴身给他掖了掖被子,看他睡的香甜,忍不住在他脸颊轻啄了一口,才躺下。
外面雨声伴着风声,吹得人心头发慌。
而且这雨越下越大,似乎一点没有要停的意思。
雨过后,温度会骤降。
她担心后半夜会冷,正要起身让伺候的嬷嬷丫头多拿床被子,突然,一阵大风,把窗户刮开,她吓了一跳,急忙赤脚,就跑过去,要把窗户重新掩上。
可突然一阵大风吹过来,刚掩上的窗户有被刮开不说,另外几个也被刮的哗啦啦响。
煜哥好像做了噩梦,突然哭嚎起来,要阿娘。
裴九娘应接不暇,最后还是先奔回去,把煜哥搂在怀里。
可风卷着窗户咔咔作响,煜哥又像是梦魇着了,吓得一直缩在她怀里哭个不停。
她只能把他抱紧,拍打他的后背,轻声安抚,“煜哥,乖,不怕,阿娘在这里。”
可一道惊雷划过,别说煜哥,她自己都怕得要死。
外面似乎还有什么倒地,嬷嬷们丫头们似乎也在忙着收拾东西。
好不容易安抚好煜哥,她才穿着衣服走出去,就看到一个贴身嬷嬷倒在院子里,好像是来送东西的时候摔了,其他几个急忙把她抬了进来,就要去请大夫。
一时间,院子里忙成一团。
她也急忙上前查看,只见嬷嬷摔得不轻,头上满是血,人我昏迷不醒。
她也忙催促去请大夫来,可外面雨太大,小厮刚冲出去,就被大风掀掉下来的瓦片吓得缩了回来,
可嬷嬷的情况又实在耽误不得。
正焦急万分的时候,只见雨幕里,一个高大的身影护着一个人快步走了过来。
待近一些,才看清楚原来是顾廷之和府里的老大夫。
老大夫似乎是被强拉来的,虽然阿弟顾廷之护着,可身上还是湿了大片,脸色也不太好,可看到昏迷的老嬷嬷还是赶紧诊治。
裴九娘怔愣着站在一旁。
这时屋内又响起煜哥的啼哭声,她急忙冲过去,却跟一个高大的身影撞在一起。
她差一点被冲击倒地,腰突然被一股子力道扣住,再回神,人已经跟眼前浑身湿漉漉的高大身影贴在一起。
仿佛被雷电劈中,裴九娘站稳的瞬间,立即把他重重往外一推。
她力气不大,可他却还是懵了。
以前的那种被反复压下去的感觉又升腾起来。
她,很排斥他。
可他是她的夫君。
脑海中突然浮现她说和离时候的决绝。
突然,它有些莫名其妙的烦躁。
只是不等他弄清楚这一切,她已经快速从他眼前掠过。
他愣着,很快回过神,也朝着哭声来源方向追过去。
是了。
煜哥也是他的孩子。
他只是关心孩子,情急之下。
他追过去的时候,她已经把煜哥搂在怀里,轻轻吟唱童谣安抚他。
煜哥应该只是梦魇了,在她的歌声里缓缓的又陷入了梦乡。
直到这时,她才冷着脸抬头盯着他,那种厌恶,让他的心狠狠一颤,半晌,他才吐出一句,“我听到煜哥…”
“今晚上多谢侯爷,天色不早了了,侯爷还是早些歇息吧。”
生冷的语调,再次让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外人。
眼前的女人,似乎把她和煜哥放在一个很厚的罩子里,那里面只有,也只能容纳他们母子,其余的人都被排斥在外。
而他就是那个外人。
这个认知,让顾廷之忍不住泛起一丝苦涩。
他从未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如此渴望靠近一个人,或者说两个人,而他,却被嫌弃。
可他舍不得离开。
“侯爷难不成是想强迫?”
裴九娘看着一直不肯离开的顾廷之,难的彻底冷下脸来。
她想起上一世顾廷之回京之后,虽然也不喜她,可却也不排斥跟她肌肤之亲。
虽然好像很多次都是她主动,可他也都很配合。
那时候她想他只是冷情,可她分明又不止一次看到它对温蓉和颜悦色。
她心里嫉妒,却又觉得自己多疑,毕竟温蓉是她的好妹妹,也是温婉的妹妹,而他似乎也没有跟温蓉逾矩过。
可当她生命走到尽头,听到外面敲敲打打,得知他续弦,续弦还是温蓉,她才知道自己多可笑。
“你误会了,我…”
顾廷之愣住,他不可否认,他对她是有…
他是男人,她是他的妻子,也是这辈子他唯一碰过的女人,他在塞外,看着野牛发情,的确想过…
可…
“侯爷,我的身子,已经不能伺候了,而且侯爷跟我也没感情,我想,侯爷也不必勉强…”
裴九娘毫不遮掩眼底的厌恶,她上一世简直太蠢了,她那时候觉得煜哥蠢笨,还想再生一个孩子,可后来才知道她的药里被人下了避孕的药物,不用说,肯定是他。
他从头到尾只把她当一个可供他发泄的对象。
她想起更多的细节,更是厌恶的很。
多看他一眼都嫌烦。
上一世所有的讨好后逢迎,都让她觉得自己再被凌迟。
可他偏偏怎么说都不肯离开。
“怎么?侯爷觉得这是你侯府的院子?非要逼我带着煜哥离开?”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顾廷之见她怒气翻涌,终于回神。
不想让她觉得自己跟进来真的是为了对她怎么样,急忙没话找话。
“那个,我突然想起,我当年没有陪你回门。”
“侯爷,你?”
裴九娘觉得自己都要被气笑了,眼前这个男人,跟她新婚当晚,洞房都没有完成,就忙不迭领了军命离开。
她当时真觉得事态紧急,必须当夜动身。
可后来她才从同样出征的几个副将家眷那里知道,原本是可以晚一两天的。
他只是单纯厌恶她。
她想起回门那天,她一个人孤零零坐着马车回裴家,被爹娘兄嫂询问,她当时无助的样子。
现在,这个人竟然说要陪她回门。
简直是闻所未闻。
“侯爷,很不好意思,当年,我没有等你回来,私自回门了,对了,这几年我还回过几次。”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算了,当年,也是事出有因,可终究是我的错,抱歉,我是想说,如今我已经回来了,按理,我该去拜见岳父岳母。”
顿了一下,他又小心翼翼问道,“正好过几日我休沐,你若是有空,我可以陪你回裴家,也好当面对岳父岳母请罪。”
顾廷之说着,不敢去看裴九娘的眼睛。
当年,他的确是有意成亲当晚离开。
那时他以为是裴九娘算计了他,觉得她心机深,加上觉得没有对温婉兑现诺言。
而且成亲之前,裴家没少打着他的名号惹事,总之,各种事搅和在一起,他一时上头,就提前离开了。
他当时也没多想。
后来还是听刚成亲的将士闲话提起,说不陪着妻子回门,会让妻子在娘家抬不起头来。
后来他也想过解释,可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五年。她给他每个月一封家书,也从未提起,他以为她能理解,不介意的。
原来不是不介意,只是一直忍着没有提。
“不必了,如今我裴家落漠,还是不要给他们希望了。”
裴九娘深吸一口气,这几年裴家知道她在侯府不受重视,反而没有再提过分的要求,她可不想再给裴家什么别的感觉。
上一世,顾廷之回京之后,她那几个不成器的兄长可没少让顾廷之帮着解决麻烦,她知道顾廷之不愿意,一直阻拦,可即便如此,还是惹得顾廷之厌烦。
那样的尴尬,再也不想再来了。
“我…我记得…这是礼数,我还是去一趟,免得让人说我不懂礼数。”
顾廷之怔愣住,没想到裴九娘会这么说,他以为…
“侯爷当真?”
裴九娘愣住,看着他的急切样子,有些恍惚,也有些纳闷。
再次想起那句男人都是贱骨头,觉得深以为然。
上一世她小心再小心,他都不曾给她在意。
这一世她不要了,它却似乎在意了。
可真是迟来的深情比草贱。
“自然。”顾廷之看她似乎动容,心里隐隐泛起高兴。
“那好,那就麻烦侯爷了,还望侯爷给个时间,我也早点备好东西,侯爷放心,我用自己嫁妆。”
她怕顾廷之觉得自己会拿侯府东西给娘家,毕竟之前每次回裴家,刘氏都让嬷嬷反复检查有没有拿侯府的。
那种屈辱,她不想再来。
之所以答应,最重要的,她其实知道顾廷之最厌恶裴家托他做什么。
也罢。
让他再次体会,他才不会犯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