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身的麻筋一阵又一阵,抽搐间裹挟着酸痛,她竟然浑然不觉,就保持着这样扭曲的姿势,很久很久,像个木偶似的一动也不动。
风将她的发丝吹的凌乱,就像是被一盆凉透了的冰水,一头浇到底,倪酥觉得,好冷好冷。
这句再寻常不已的称呼,在她心头引起轩然大波,近乎于将她的心完全冲垮。
浪涛,呼啦啦,一翻又一翻,聒噪纷乱,却无论如何都冲刷不去女郎心中的不安。
倪拓为何会唤裴郁六叔呢?
这简直是太令人匪夷所思了。
大魏上下秩序严明,皇室等级更是极其严谨,裴郁是太祖的六皇子,更是当朝内阁首辅,弟弟怎么就敢随随便便唤他六叔呢?
况且,这二人的言行举止,都昭示着,他们极其娴熟,甚至,是同一阵营的。
六叔、北地、历练……一时间,这几个词来来回回砸在她的心间,心口急跳,仿佛有个令人惊恐的答案,要呼之欲出了。
然后,她再次清晰听到,裴郁回他。
“侄儿。”
倪酥即便是再蠢笨,也瞧出来这二人关系有多么不一般,她握着巨石边沿的手用力到充血,颤个不停。
她怔怔的站了半晌,终于从混沌中回过了神,嘴角抿起了一丝苦涩、失望的笑,杏眸中已经有了盈盈泪光。
她的弟弟,自己最宠爱的幼弟,一直以来,都在骗她,骗自己的家人。
她简直无法接受……
女郎眼眸中的光彩,一点一点的泯灭,到最后,漆黑一片。
这时,下头的平台之上,缓缓出现一道雪袍公子的身影,他赢弱极了,可脊背却比谁都挺拔。
是谢延!
没有哪个士兵敢冒然上前,放肆的拿住他,姑苏谢家的嫡长子,名动大魏的文臣之嫡首。
首辅没有发话,只是修长的指节有一搭没一搭敲击着石案,“咚咚咚”的闷响声,堪比地域阎罗行刑前的预备,低沉、压迫感十足。
然后,他的眼眸定格在了谢延身上。
他竟然敢孤身前来?真是太有意思了。
“首辅大人,别来无恙啊。”谢延笑眯眯的模样,这份若无其事,暗自裹挟了三分,不常见的锋利,好像,把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似的。
真可恨啊……
酒盏霎时被捏出裂缝,裴郁眯眼,目光玩味,凶蟒一般的眸光,仿佛已经在思付,该如何将敌人绞杀了。
气氛一时之间紧张起来,几乎是剑拔弩张,杀欲,呼之欲出,就连久经沙场的重甲士兵们,都下意识转过头,生怕多看一眼,就祸及池鱼,毕竟,谁会不知道这两个男人之间的过节?
大魏管家和大魏谋士之间的斗争,简直是水火不容,势不两立,到底是什么仇什么怨呢,首辅对谢中丞的火药味,从不曾有丝毫的消弭。
首辅发动党派,以雪花般的弹劾,誓要让谢中丞身败名裂,对谢中丞的刺杀更是从未停止过,一封封恐怖的死亡威胁,被淬了毒药的箭头扣在谢延书案上,乐此不彼。
瞧瞧,这是人做的事吗?
更不提,从前上朝时,明知谢中丞喜好洁净,就故意让狗腿子踩脏他的衣袍,知道人家是教养极佳的贵公子,便让自己的人伸出脚,绊倒谢中丞,故意让人怎么出糗怎么来,真是幼稚极了,孩子气极了。
不过谢中丞素来文雅风度,从不与首辅计较。
“砰”地一声,一道震天的惊雷自天边炸开,瀑布都随之一颤。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气,屏住呼吸,首辅大人砍人,没有人能拦得住。
可没成想,首辅那张阴沉俊美的面颊,伴随着响雷,竟然缓缓展现出笑颜,艳丽,还有……有礼?
两个“哈”字,从他薄唇出轻呼而出,是阴狠的弧度,紧绷的肌肉,藏着无法掩饰的杀气。
“哈哈,原来是谢大公子。”
裴郁是故意的,他表面把人捧得高高的,但谁不知道他的心思呢,无非就是明褒实贬,毕竟,这次谢延失算的厉害。
首辅和倪拓,一起演了一场精彩纷呈的戏,谢氏本欲渔翁得利,可却没料到,两方都是冲着自己来的,闹得了个人财两空的下场。
裴郁接下来说的话,那就更有意思了,连那些个面无表情的重甲士兵都竖起耳朵听了。
他自衣襟掏出一只粉金色,上头绣着芙蕖花的香囊,这样凶神恶煞,狠戾强横的首辅大人,竟然有一只芙蕖花荷包,而且还……香香的。
一穗金色的流苏高高扬起,被风摆弄的打着转,那摇晃着的珠子,苏细纷乱,就像倪酥被扰乱的心。
那是她贴身的小荷包!
这个无耻的登徒子!什么时候将她的体己之物偷了去?她可不会将此物赠予他的!
大庭广众,当着所有人的面,他竟然堂而皇之的将之拿出来,也不管凶残狠戾的他与软软的芙蕖花荷包,相衬起来是多么的别扭,多么怪异。
裴郁在乎的,是能隐秘的彰显,倪酥是她的女人。
他望着谢延,皮笑肉不笑,有故意显摆的嫌疑:“我家那位女郎啊,身子骨弱,谢大公子将她带出来,也不好好照顾。”
“受了凉,生了病,还不是我心疼。”
他明明内心通透,可就是要搞得所有人下不来台。
谢延神光微动,可嘴角却仍保持着一丝不苟的弧度:“首辅,说笑了。”
他嗓音疏离又温柔,可落在裴郁耳朵里,就是挑衅意味十足,这话,似一把利刃,狠狠插上首辅,将他的滔天怒意,一点一点的聚拢。
裴郁面颊上仍留着笑,可却一步一步向前,然后,伸手,猛的一下搭掌在雪袍青年的肩头,凑近他的耳畔。
“谢延,你胆子好大啊。”
在裴郁手上抢人,堪比虎口夺食。
谢延踩上了悬崖的边沿,背对的,是银河倒泻,底下,是看一眼就叫人头皮发麻的滔滔滚滚。
“我哪里有首辅胆大呢?”谢延语调中裹挟了锋利,语气却是轻飘飘的淡然。
“你起了觊觎之心,就该死。”
然后,裴郁勾起唇角,笑的无辜:“你偷了我的东西,你是个无耻的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