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
李陵表情有些古怪,余光瞄了金、刘二臣一眼,
“你说吧。”刘据让他直说。
“是,禀陛下,”李陵嗓子有些发干,“一众公卿大臣将财物粮食都上献到少府了...”
“啊?”
金日磾惊疑一声,玩什么花样呢?转念一想又明白了,方才朝会群臣都听到了少府没钱,故大家不约而同想出了上献的办法,
只是...未免有些太难以置信,陛下没开口要,有一两个官员体悟到也就算了,听李陵所报,上献的官员绝不会少。
刘屈氂跟着吸溜了一下鼻子,他是想寻着法子让百官公卿上献,
法子都还没用呢!
怎么就献上了?
刘据看了刘屈氂一眼,刘屈氂低下头,也知道自己坏事了,
“罢了,去看看吧。”
刘据起身,卫、李护在左右,掉在最后的金日磾站定,想了想,回身把堪舆图合上,才又跟出掖月殿。
刘据未乘辇,少府算是外廷中离皇宫最近的一处,走着就能到,如此安置,更显私库的特点,让皇帝随时能查阅少府。卫伉等到陛下出宫,暗中调度起侍卫,向少府方向云集,
无论安危与否,卫伉对陛下的保护一直是尽职尽责,一丝不苟。来到少府,连迎的官员都没有,把刘据众人晾在那,少府刘屈氂见状怒道,
“人呢?都哪去了?”
就算官员上献,少府负责此事的官员也应够用,少府下官多而繁复,对皇室的衣食住行无所不包,甚至还要更细化,有专门供应水果的果官、有负责煮汤的汤官、择米都有专门官员负责,另有医官、衣官,工匠都是皇室的私有品,所含人数极多,难不成都去接手财物了?上千个人?
那得有多少啊!
“先进去吧。”
刘据抬脚走进,其余人风风火火跟在身后,少府外还算冷清,一踏入,混杂着热浪的财宝味道扑面而来,有一小官员冒失跑出来,险些撞到刘据。官员下意识本能躲避,却被绊了一下,刘据揽出猿臂捞住。
刘屈氂喝道,“你做什么?冒冒失失的,险些冲撞到陛下!”
“小,下,下官...呜,参见少府!”
小官晕头转向,给刘屈氂气笑了,轻打他头一下,“陛下在这你看不到?不先和陛下问好?!”
“是,陛下,陛下?呜!”
小官恍恍惚惚,一时不知道该看谁了,索性扑倒在地。见状,刘屈氂更气,抬脚就要踹此人。刘据作势拦住,看向小官,“让他慢慢说,别逼他,越逼他越急。”
刘屈氂狠瞪了小官一眼,“不成器的东西!”
在旁金日磾见着,暗道,
早闻刘屈氂体恤下属,现在来看,确实如此,明着骂实则在护他。
小官捋过来气,才回过神,终于意识到是陛下!
惊慌道,
“下官拜见陛下!”
刘屈氂在旁道:“他是少府的庖人长,整日和厨器打交道,也不和人说话,人都傻了。”看向小官,“刘丁,你干嘛?慌慌张张来前面做什么?”
听这姓氏,也是刘家人,恐怕是旁系中的旁系,血缘不知道淡到哪去了。
“禀,禀少...不是,禀,禀陛下,下官是被派出来的,下官不通术数,工正让我快些迎出来,我就出来了。”
“可知叫你出来是做什么的?”
刘据看着这小子有意思,年纪也不过十二三岁,蠢萌蠢萌的,
“不,不知道。”
刘屈氂提起下裳,抬脚把刘丁踹翻,“混账东西,就是要你出来迎陛下的。”一脚看着唬人,实则都没用力。
刘据道:“你行了,这么暴躁不好。”
少府刘屈氂也是人精,“陛下,是微臣御下不严,这小子刚进少府没几天,许多规矩不懂。”
“嗯。”
刘据点点头。
暗道,
“现在还真缺刘屈氂这么个人,往日对宗亲打压太盛,刘屈氂如今做事,能回护宗亲就回护宗亲是不错,尺度把握的也好,没有赢党结私之嫌。
是要多给他些权力了,最起码,这人不浑。”
中山靖王那么多儿子,最出彩的就是这个,刘彻朝时就入朝为官,确实有两把刷子。
“带路,去里面瞅瞅。”
刘屈氂语气有些兴奋,他穷太久了,小厨子刘丁起身,喏喏得领路。往前走了两步,喧哗声就传出来,越往前走越清晰,一大堆可见的财宝粮食铺满在地,
“这...这...”
刘屈氂两眼放光,侧望陛下一眼,暗惊于陛下的魅力,金日磾同样心中狂震,从这帮人兜里掏出钱有多难他最清楚,太上皇使了多少招,可陛下却什么都不用,一帮人赶着往上送钱!
“老刘!老刘!!!”
“唉!”
掾吏老刘,听到刘屈氂的唤声,人未至声先到,紧接着跑出一个身材五短的小老头,
“参见陛下!”
他可比刘丁机灵得多,一眼就看到了刘据,刘屈氂手指着散了一地的钱财,
“这都是谁家谁家的,你核对了吗?”
“禀,少府,还没核对。”
刘屈氂脸上有些挂不住,
今天这帮下属都太差劲了!怎么连最稳重的老刘也这样?
见少府脸上发黑,府吏老刘找补道,
“少府上下现在都在可着紧要的事办。”
卫伉和李陵对望一眼,刘屈氂问出众人心中疑惑,手指着地上,问道,
“还有比这重要得?”
老刘苦笑:“是...”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沓纸,汉造纸后,纸质分三六九等,这沓纸俱是张面平滑,只稍有凹凸,明显是质量最顶的一批,
“下官一直在拢这些,倒没功夫做别的。”
“这是什么?”
少府刘屈氂拿过,匆匆扫了几眼,表情僵在脸上,众人纷纷侧目,隐约看到上面写着“稍有缓和”,“假以时日”,“借贷”云云....
内容大差不差,合着是给陛下打出了借条?!
金日磾道:“恐怕是一时拿不出太多,只能从本乡调取了,这些都是小头,想必等些日子会更多。”
说着,财政大臣都不禁唏嘘,这就是陛下吗,让百官打欠条赶着送钱?
刘据却道:“这些欠条,从哪来的,寻着署名还到哪去,剩下的这些...”
刘据顿了顿,想到确实少府凋敝,弄些项目还要启动资金,当启动资金是够了,
“先留着吧,但账目都要记录好,给他们打上欠条,暗着赊贷平利,以后朕还要还给他们。”
刘屈氂双手发麻,这边官员给皇上打欠条,皇上不要,还要反打回去,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陛下....”
“不必说了,朕意已绝,此事决不能开先例,要辛苦辛苦你们少府了。”
“是....”刘屈氂捏了捏一沓欠条,心有不甘,但想到还剩下不少,心情好些了。
先应急吧!
.......
数日后 临邛
“你说!要怎么办?!”
“二爷爷,您息怒啊,您再气坏身子,卓家就可就完了,弗阳你也是的,早说过不让你办,你急什么呢?”
“唉,是啊,现在闻到信了,以后海贸不主输蒲桃锦了,咱们制了这么多,又收了这么多,全砸手里了!”
“我早说过了!不能听这黄毛小儿的!”
“唉,要还是卓叔当家就好了,断不会落到如此境地。”
卓府屋内,到处都是斥责之声,坐于主位的宗子卓弗阳,整张脸拧在一起,恨恨地看向周围人,
一夜之间,全都变了!
慈祥的二爷,此刻恨不得生吃了自己,那些曾经鼎力支持自己的人,现在全将过错归到自己身上,这群白眼狼,一点情分都不讲吗?!
制蒲桃锦的事,他们就没出主意吗?!
殊不知,宗子就是如此,错了,自然所有错都归结到一人身上。
“弗阳,你说句话啊!”
卓弗放与卓弗阳玩得最好,也是三房的同辈,急切得看着卓弗阳,
卓弗阳看了黄桑女一眼,本来,族长聚会,女子是没资格入的,黄桑女因与卓弗阳的亲密关系算是走了个后门,黄桑女也投来失望的目光,
迎向心爱之人的目光,卓弗阳似被蜂蛰了一下,
转头迁怒道,
“我说什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此话一出,屋内瞬间炸锅,二爷被气得往后放挺,手指着卓弗阳骂道,
“你还有脸说这话?!你还怪我们了?!要我说,就不该让这小子当宗子,这算什么,王孙把这宗子当成皇位了?还能传给他儿子的?!”
“唉,弗阳,你做得确实不对,此番赔得太多了。”
“先给二爷道个歉吧。”
“你说说你!”
听到这些话,卓弗阳心里都要憋炸了,脸上肉眼可见的红温,平时沉湎酒色,此时急火一攻,眼前一黑,忽悠摔在地上,手脚发麻。稍微回过神,仰头看周围人都冷冷俯视着自己,却无一人上前扶他,卓弗阳心沉到了水底,别提多凉了。
平时夜夜喝酒达旦的同宗兄弟,此刻都是眼带讥讽,卓弗阳眼前似乎都是妖魔鬼怪,
原来平日冷面对你的,才是真对你好的,笑脸恭维着你,卓弗阳还真心把他们当成好兄弟了。
此前一次,在酒楼赏伶喝酒,与旁桌人起了冲突,见卓弗阳受了委屈,其他同宗兄弟二话不说,上去和人打成一团,给卓弗阳感动够呛,回家又被其父卓王孙痛骂一顿,卓弗阳不服气,觉得他阿翁横竖眼看不上自己,这些给自己出头的才是真家人,
可现在,卓弗阳感觉到何其孤独,此刻才品出阿翁冷面厉声的话,竟全都是关切,
可惜晚了...
人教人,学不会;事教人,一次就够了。
黄桑女也觉得自己悬在这儿不好,上前想要搀扶卓弗阳,被卓弗阳一手打开,黄桑女惊在那,羞怒到了极点。卓弗阳回光返照,反而自己撑起身子,
对众人怒目而视,眼神中闪烁的狠辣,竟有几分其父之风,一时把族人唬住,但想到虎父犬子,震慑一闪而逝,众人都是皮笑肉不笑的看着卓弗阳,卓弗阳一下就气势减了五成,
“二爷,说句老实话,几月前我主张做蒲桃锦,也是你举双手赞成的吧?本来我说一开始少投入些,你们见赚了钱,一个个越投越多,还撺掇着我做,现在翻不回来本,你们倒赖我身上了,这多少有些胡搅蛮缠。我是有错,但也不是全部!”
这话一说,就更差劲了!仅剩的那点气势荡然无存,这要是卓王孙在这,只会说一句,“我是宗子,是好你们陪着富,是坏全家一起死,还轮不到你说话。”
看看卓弗阳都说得什么,我有锅,但不是全锅。家中二爷是多精的老狐狸,卓王孙压着他,他都要翻腾两下,对付卓弗阳这种愣头青,更是手拿把掐,冷笑一声,
“我说什么你就听什么?你是宗子,还是我是宗子?你要这么听我话,宗子换我来做就是了。”
卓弗阳被顶得一噎,耳边轰轰的,夹杂着阿翁冰冷的声音,
“宗子,就是要你做决断的,别人的话都当成放屁,听都不要听!你总来劝我说多听听族人的话,我听了又能如何?听了才是蠢,千百张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难道我全要听吗?!”
卓弗阳听着时还不屑一顾,心中嘀咕阿翁刚愎自用,
现在才发现,阿翁说得太对了!
心中只有无尽的后悔!
捏着拳头,脸憋得通红,汗如雨下,黄桑女看不过,拦在卓弗阳身上,
“你们要逼死他吗!”
二爷一直恃势凌人,面对私生女黄桑女,却眼神有些躲闪,
黄桑女转头对卓弗阳道,
“弗阳,放心,谁都夺不走你的宗子,”又压低声,“冷静些,什么都别说了。”
“二爷!你们说我欠你的,把账都算我身上,我还你们就是了!”
黄桑女惊恐,忙道:“别说了!”
众族人眼神微不可察的对了一下,又快速分开,二爷眼睛一闪,冷笑道,
“你还?你拿什么还?你还的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