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乌重此刻是怀着什么样的心绪在顾虑着怎样的事项,他对颜觐的喊话竟显得犹豫。这可不是这两人之间应该有的氛围,不过转瞬间,乌重像狠狠的骂了自己一句一般,然后用‘豁然开朗’一般的语气道:
“是喽,萱王爷不来找臣,臣就只好不请自来了。”
颜觐闻言,嘴角显然一股不快,他又向另一人道:
“嚯!元吉公也来了。”颜觐当然一早就看到了黄裳,只是刚刚心里的淤积情绪一开始得向乌重抒发。囿于这种场合,颜觐也不便再陷入对乌重的情绪中,他说,“元吉公身体康健否?”
黄裳回道:
“但凭满腔愤懑填充这朽体残躯而已。身体嘛,反倒是被这汹涌的怒流如瀑布一般冲开了淤塞的水渠一样畅快。”
颜觐听黄裳的话,颇为有趣,道:
“喔?哈哈,对于父皇错放元吉公的往事,看来公还是心有介怀啊。”
黄裳道:
“岂敢!岂敢!夜兰帝对愚臣的封爵本来就受之有愧,怎还敢心存不忿。”
颜觐问:
“那公的愤懑从何而来?”
“老拙稚言清骨……哈,身虽老、志却坚。有报效之心,却无尽忠之地。朝日赋闲在家。进,无有言路。退,不能全志。现今又有月白之变,晶体一片焦土。眼见深爱的土地遭到如此践踏,又无可奈何,所以愤懑。”
颜觐肯定的点点头,又问:
“那元吉公所谓的如瀑冲渠一般的畅快,又是从何而来?”
黄裳郑重的回答到:
“那是因为老拙能在行将就木之前就能大快平生之志。这不比往代那些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先贤们痛快?”
“噢?那真是羡煞老夫了啊。”这时一个阴柔声音从殿中一颗大柱子后绕出来。也不知是因为角度问题,还是他故意谧在其后。在昏暗的光影之中,这样的腔调和身形,给一些人带来了不小的冲击。
右相草木废,一个与松枫沛形象有天壤地别的一个人。因自小罹患麻风,但经过银药卿医治得以保全半边身体的他,身体覆盖着大面积的青灰色锦袍。身体佝偻的拄着拐,一点点的往黄裳这边蹭过来。
草木废说:
“得恭喜元吉公,但所有的痛快的背后,都得付出沉重的代价。不知,元吉公要牺牲的这个代价,会是什么呢?又是谁请动了皇盾这样的虹颜晶倚为栋梁的人物呢?智识高绝有元吉公、本事凌厉有皇盾、绿显等一众英杰。你们集结在一起是想干一件多大的事啊?哪件事需要动用如此优秀的人才?想证明个什么呢?”
草木废大半个身子的重量放在柺杖上,但他居然一面说话一面把那柺杖抽出来要递给黄裳。其他人都感觉没了这拐,草木废会立刻往一边倒下去。
黄裳一看,认得此杖。那是当年夜兰帝给他虚衔落职时所赐予的晶统#1级别的晶鸠杖。尊谓他为‘杖晶统朝’,在以前的皇宗,可以算是最高的荣誉了,而在夜兰帝的朝代,实际上就是一种安慰,并无实权。之后黄裳挂冠封杖而去,没料想如今在这里又看到了此物,不免睹物忆往,悲从中来。【注#1,虹颜晶的一种尊荣。】
乌重觉察黄裳情之有殇,立刻抖擞精神道:
“栋梁,什么是栋?什么又是梁?尔能承受别的材料承受不了的重量,尔才是所谓的栋梁!有些时候不是你多有才能本事,而且没人了、没有选择了,只有你顶上去……”他深吸一口气说,“硬要比赋……这么讲吧。我们就像个连走路都费劲的病残,还是那种无一技傍身、一无是处,只是肉大身沉的憨肥厮儿。但恰好要比赛拔河,所以就被看上了。
这和本事、智力一点关系都没有,更谈不上什么优秀。但,你明白吗?因为特殊情况,那件事还真就只有‘我’做,只有‘我’能做,只有‘我’做得好。别人,真不行。”乌重话里有话,有隐情托于颜觐,但他并不奢望颜觐能从中体察得到。
随后又撇了一眼草木废,那意思很明显,就是在说‘尤其是你不行’,他接着说:
“我强调一遍,我说的这话,一丁点想要证明自己能力多高的关系都没有。不是自负,更不是瞧不起他人。‘中流砥柱’、‘人中龙凤’或许是夸奖人的,但‘栋梁之材’,不见得……起码说,分情况。”
这一番言论有些突兀。草木废虽然与乌重这种人向来不对付,但毕竟他是皇室之‘盾’,碍于面子,以前也没有多大的摩擦。可今天也没想到乌重会针对性如此明显的冲自己来,惊得草木废失了应对,半晌无语。
颜觐听闻乌重此言,也颇为吃惊。
多年隐僻于棣地的这座岛上,本来就非常封闭,人际交往稀少,与他们长期的相处让颜觐对身边数量并不多的那么些人非常依靠。二相自然不在话下,平日里对他们自然也礼遇非常。但这时,颜觐也没顾及草木废的颜面,直接问乌重:
“什么情况以至于兄长如此自轻?”
在这种场合之下,乌重又听到颜觐见自己兄长,心里十分的宽慰,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他挺胸答到:
“驰骋畋猎、好勇斗狠、冲锋陷阵之类的事情,我乌重能做。但决胜千里之外、谋断于朝纲之中,调兵遣将发动灭众一级的战役,我乌重确实力有不逮。现如今的情况就是如此。我乌重不行,因此便带了行的人来。”
乌重如此回答,本预见颜觐会有所触动,但见他的表情有异,乌重十分不解。回过神来的黄裳这时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于是说:
“眼下形势确实焦灼,但越是这样的情况越应该冷静处理。如今敌众我寡,如贸然行事必将导致顷灭。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我等也该先把各方信息汇聚起来多作排布分析的好。厚积而薄发,避免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况且还有诸多旧事丞待理清……”
颜觐马上接过话头说:
“小王看诸位一路征尘的样子,想必这一行定然十分辛苦。元吉公如此高龄,连个轿子也没有,兄长有点失礼数啊。”他接着说,“嗯,虽然你们刚才所述的事项,小王有些没有头绪,不过话里话外确实透露出了急切。
但诚如元吉公所言,所谓急则治其标,缓则治其本。倘若实有大患于身,诚然该悉心调理……不若如此,小王与兄长以及众卿家也很长时间未见了。有许多话想跟兄长私下促膝长谈……另外,虽然小王这府邸远不及帝黄众王府之豪华,但也可解解各位的鞍马劳顿。不如暂且于此休息一阵。各位意下如何?”
黄裳连连说:
“好好好如此甚好……只是,”黄裳个自迟疑,颜觐见状问:
“元吉公有何问题?”
黄裳眼睛看向那根鸠杖回到:
“……是方才右相的举动……哈,莫不是要把那鸠杖再赐予老拙?”
颜觐道:
“当然,鸠杖本就是父皇赐予公的。元吉公又是小王幼时的老师,小王迁至棣地时右相便随本王来此。右相的情况元吉公也知详,见他行走不便,况且蛰居于此久了,很多朝中的规矩也就不那么顾及了。于是就借花献佛,赠与右相暂为倚靠。听闻元吉公的到来,右相便主动提出归还元吉公的鸠杖。”
草木废补充一般的道:
“望禹余天切莫介怀啊。”
黄裳忽然心里产生一重羞愧,赶紧道:
“怎敢,怎敢。此鸠杖虽是御赐之宝,但它也是个实用之物。以右相之尊,使用它再合适不过,既有份又有用,名至实归。”
草木废道:
“君子怎可夺他人心爱之物,况且此物本就属于元吉公。它不是简简单单的拐杖,而是一生荣耀的认可。整个虹颜晶,只此一仗而已。余能杖着它一小段时日,已是倍感荣幸。如今主人到来,岂有不物归原主的道理,只是万望元吉公不要嫌弃曾被我这残废使用过而已。”
黄裳脸上很尴尬,又羞愧。对方话说到这种份上,让黄裳不知如何是好。乌重看在眼中,也讳莫难言。正当时,怎料黄裳如此谈吐,又让整个大殿的氛围变得奇妙起来。他如此说:
“哈哈,那就恭敬不如从命。”然后眼露深邃,显出一副狡诈,卖乖的道:
“那就让老拙卖卖这张老脸吧……当时夜兰帝赐予此杖时,还附有一套六色鹙鸟大氅、一枚金兽连珠戒指、一柄夔龙蛟皮分水剑。#2【注#2夔(kui)传说中一种形状像龙而只有一足的动物,夔纹多出现在青铜器上。】不知这些物件是否尚在,能不能向萱王殿下讨要?”
颜觐面露不悦,说到:
“不知道,你那箱子,如今确实在库里。没人动过它,只是那大氅,怕是虫吃鼠咬,恐已穿不得了吧。”
颜觐这话中的讥讽已经相当明显,引来一些人嘴角显露不屑的得意。谁知黄裳居然又说:
“得受夜兰帝错爱,如今又承蒙萱王美意,兼之右相成全,老拙感激不尽。衰朽之人的愿望,莫过如此。还请萱王着人翻将出来,以全老拙虚浮之心。”
颜觐道:
“准!”并不耐烦的招呼侍从去取。
侍从把宝箱打开时,黄裳却制止了。他说:
“且慢!”然后向颜觐一揖到地,说:
“当年这些宝物,在夜兰帝赐予老拙时,曾举行过隆重的仪式。如今老拙虽不再妄想那样的礼遇,但还是想殿下亲自于私殿再授予我。如此,上不有辱于皇帝,下也全老拙之心意。不知萱王是否能成全。”说完,又连连叩头。黄裳这一番动作看得乌重一众人等也是眉头紧皱。
颜觐已经相当不耐烦了。只道一字:
“可!”
然后站起来道:
“诸位远来辛苦,先暂且休息。本王累了,少陪。”
说完就走了。
这时草木废也不做声,一名宫人搀扶着他默默离开。
乌重不解的盯着黄裳,脸上挂颜挂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