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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1959年的暑假,廖文刚回到书院街口的家里,父亲廖紫云也回来了。吃饭的时候,只听父亲说:“从现在起吃饭要节约,每顿的米都抓两把起来,我去仓库里看过,井研县城的米,最多还能供应两三个月。”廖文辉说:“过年时,我回断桥河去,到伙食团吃饭,一大堆一大堆的红苕,就堆在露天里,烂成了泥。我问他们‘红苕半年粮,烂了以后,等二三月吃什么?’大队书记却说,‘有国家哩,你愁什么?’”白翼坤说:“红苕又不准窖在私人家的窖里,新挖的苕窖,也是一窖一窖地烂。”廖紫云说:“正常年景,二三月,在农村,是枯月,陈粮吃完了,新粮还没有出来。哪一家,那一阵不是瓜菜代,找野菜吃,靠借粮过日子。公共食堂,照样要吃饱,哪有那么多粮食?密植,小春基本没有收成,陈粮完了,新粮没有多少,饥荒,就要来了。”白翼坤说:“有什么办法?街上又没有粮食上市,你们能挣几个钱,也没有东西可买。”

虽然家里的大人在议论很快会闹饥荒,但毕竟现在还有吃的,而且饥荒是什么样子,小孩子家也不大懂。而这晚上隔壁茶馆里来了一个说书人,那可是最现实不过的事情。廖文刚、廖中伟和春晴、国忠、祥宁都吵着要去听,廖紫云每人发给了五分钱,五姊妹兴高采烈地早早进了茶馆,茶馆老板姓何,认得这是前年才搬上街来的邻居,就不收他们的茶钱。讲评书的,是一位六十开外的老人,身材高大,华发长脸,满脸沧桑,坐在茶馆最里面靠墙的一张长凳子上,面前一张方桌,上面放着一把二胡、一叠长方小木板和一把尺子。他见先来了五个小朋友,非常高兴。就问:“小朋们,高姓?”国忠这时已经6岁,刚读一年级,答道:“高兴,高兴,我们最喜欢听故事。”老人微微一笑。

廖文刚说:“我们都姓廖,是五姊妹。”“井研县姓廖的可不简单呀,廖经师是你们家祖吧?”廖文刚从小就听父亲母亲讲过廖进士,别的不说,单他逝世的时候,送葬的队伍就从井研县城直排到他的家乡——东林场。送花圈的有当时中国政界的要人和各界的精英。廖文刚的父亲,多次给他讲过廖家的来历。廖文刚说:“我们是一个祠堂的,明朝洪武二年,先祖叫廖万仕,先祖婆姓黄,嫌湖广麻城县孝感乡李子树坝太狭窄,廖万仕一家就到了我的老家周寺沟。他有六个儿子,我们家是大儿子廖胜大的后代;廖进士,是老五廖胜五的后代,幺房出老辈,廖经师比我高五辈。”“这个小把戏,不简单,把家谱搞得这么清楚!贵庚多少?”。廖文刚说:“都是听父亲念廖氏宗谱知道的。免贵,痴长十四岁了。”老人问道:“在读书吧?”廖文刚说:“下学期就读初三了。”“好好好!那要算是秀才了,什么社会,还是读得有书才好。”

廖中伟问:“今晚讲什么故事?”老人答道:“乾隆下江南”。茶客陆续进场了,老人就停止了和小朋友们闲聊,轻轻拿起桌上的二胡,悠闲地拉起来,他拉的是什么曲子,廖文刚并不清楚,只觉得这二胡听起来,有时像一个人在微雨中独步,有时又像几个友人在空山里细语,有时又像大雷大雨的夜晚,有时又像风和日丽的早晨,有时又像心事重重的诗人在低吟,有时又像蝴蝶双双自在飞。

茶馆里几乎是座无虚席了,对门的娄才元、娄才智姊妹和李荷艳,也来听评书。廖文刚站起来,和他们打过招呼,就坐下听。老人放下二胡,把那一叠有线连起来的小木板拿在手里“的的打打”地摆弄起来。虽然不过是左手一个小竹板,右手五六个小木板,但在老人的手里,一会儿像孔雀开屏,一会儿像白鹤晾翅,一会像猴子叠罗汉,一会儿像天梯入云天。而那声音,虽然不过是“的的打打”的简单声响,可是,经过老人两只手的快慢轻重的组合,竟然有时像空山鸟啼,有时像原野马奔,有时像细雨滴圆荷,有时像暴雨打船篷,有时像轰轰狂浪,有时像窃窃私语。场子里顿时鸦雀无声,只有老人的竹板声在或疾或徐、或重或轻地调动着听众的胃口。

等全场雅静下来,老人开始了讲评书。廖文刚是第一次听评书,他发觉讲评书和讲故事大不相同,老人不但要讲,还要唱,不但要唱还要用手比划,不但要用手比划,还要差不多又用竹板用二胡造势。使得评书不仅有故事情节,而且有声有腔,使人物活灵活现地就在眼前晃动,皇帝、大臣、武士、侠客、歹徒、小姐、走卒,各有面目、各有声腔,各有姿势。使得小小的茶馆里,忽而有了金銮殿的威严,忽而化作黑店的恐怖,忽而变成江南水乡的秀丽,忽而又是小姐深闺的雅致。特别是打斗场面,他能讲得剑光闪耀,棍势纵横,出招应式,攻防险恶,叫人透不过气来。小茶馆里时而发出惊叫,时而出现叹息,有老头子紧攥拳头,有年轻人重重地顿足,有老太婆把纳的鞋底板狠狠地向桌子上砸去。等老人说到“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时,观众们都争先恐后地把钱向他的盘子里扔。钱多数是贰分伍分的,也有壹角贰角的,不过当时吃一顿小菜饭,也只要五分钱。五姊妹一直听到深夜十二点评书散场才回家。回到家里,母亲一问起,国忠、祥宁就滔滔不绝地讲。白翼坤说:“讲得那么好,明天晚上,我和你们一起去听。”

星期天,白翼坤做完家务,就到对面街边的广播下面去听现代川剧。一边听还一边说:“唱得好,唱得好!”文刚和春晴等就和二哥中伟一起到粮站去看父亲、大哥编油篓子。他们在那里玩了一会儿,大嫂云霞背着贵生来了。文刚又有半年没见过大嫂了,见她特别地消瘦,贵生儿也没有精神。就问道:“大嫂,生病了吗?”云霞说:“伙食团已经没有多少吃的了,只有清华家背后的红苕窖里还有千把斤红苕,大部分要留作红苕种,我们现在每人每顿只有半斤红苕。”

紫云说:“我们这里少吃点,拿点米回去吃。”云霞说:“锅都没有,拿米有什么用!又不准你煮来吃,谁家里动火烟,就斗争谁。大哥邱正益,因为说我们大队粮食产不了那么多,被撤职了。”文辉说:“不当也好,瞎指挥,当他干啥。只有买点饼子回去,上次到峨边,我还剩有点粮票。”紫云说:“那就快去买,午饭云霞就在粮食局伙食团吃饭,我还有饭票,文刚你们就回你妈妈那里吃。”

暑假回来,同学们都忧心忡忡的,饥荒的消息,悄悄地在校园里传开了。吃晚饭之后,在川主庙的寝室里,廖文刚坐在紧挨墙壁的下床上,殷正清和他相对,也坐在下床。上床坐着钟同和来串门的鲁星天。只听殷正清小声说:“我们生产队的食堂已经缺粮了,我走的时候,去公社要粮的还没有回来,不晓得晚上吃什么。”钟同说:“我们那边还有些苞谷,说还能吃半个月。”鲁星天说:“我们那边也不妙,现在每天只能吃四两。”钟同说:“我们学生还能把饭吃饱,也要谢天谢地了。”

第二天,钟同的话就过时了。朝会课的时候,班主任刘真老师神色苍凉地走进教室,同学们都静静地等着他讲话,他在讲台上站了好一阵,才说:“我来传达上级指示,为了克服暂时困难,中学生的粮食供应要和全国的党政机关街居民一个样。年龄大个子大的同学,吃4两,就是早晨2两,中午4两,晚上4两。年龄小的同学,吃3两,就是早晨二两,中午和晚上各3两。(当时16两为一斤,也就是说,小同学,每天有半斤粮食,大同学,半斤多一点。)希望同学们学习红军长征的精神,和共产党同心同德,度过难关。”

说到这里,刘老师没有声音了。同学们都忐忑不安地等着。停顿了将近一分钟,刘老师才说:“还有一件事情,因为国家困难,需要调整,班上年龄超过了22岁的同学,要回公社参加农业生产,帮助国家大办农业,战胜暂时困难。这一点,我是很难过的,希望相关的同学,要理解国家的困难。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这些同学,立即去总务处办好手续,愉快地回到农村去。”刘老师说这话的时候,眼圈儿红了,班上好些同学眼里噙着泪水。刘老师最后说:“请彭端容、黄丽慧、李成龙、曾树良四个同学,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彭端容起身时手掩着脸大声哭起来了。李成龙摇摇头,“唉”地长叹一声,出了教室。黄丽慧像没有听见似地坐着不动。曾树良站起来若无其事地向外就走。

过了好一会儿,刘老师又亲自来叫黄丽慧。黄丽慧说:“不!我要读书!”刘老师把廖文刚叫出教室说:“黄丽慧想不通,你去做做她的思想工作,好不好?”廖文刚问:“国家的政策,主要是什么精神?”刘老师叹口气说:“我的理解,就是尽量减少城镇人口,缓解粮食供应的压力。”廖文刚又问:“22岁的年龄,又是怎么定的呢?”刘老师说:“这是上头规定的。我们的不少同学都是读的翻身书,解放时,五六岁、十几岁、甚至二十多岁,才从小学开始发蒙。像我们班,你还没有满15岁,黄丽慧已经22岁了。国家有困难,才会想这样的办法。这也是不得已的事。”廖文刚说:“那,我去试一试。”

廖文刚这一年担任少先队的大队长,还兼任六零初一班的班长。他见黄丽慧正伏在桌子上哭,就走到黄丽慧的桌子前面说:“黄姐姐,我们出去摆几句,好吗?”黄丽慧,抬起头,擦干眼泪说:“小班长,你不明白我们的心情。”廖文刚拉着黄丽慧的手说:“我懂。”廖文刚把黄丽慧请出教室后,在林荫道上边走边说:“黄姐姐,你学习很努力,成绩也好,如果没有特殊情况,你完全可以读高中、大学。”黄丽慧说:“那是肯定的。”廖文刚说:“你为什么读书读得那样迟?”黄丽慧说:“解放前家里穷,父母亲都给地主当长工,哪有钱读书?”廖文刚说:“我也是靠了共产党,解放后,每年供应我们家三百斤口粮,我才能读书。现在,共产党有了困难,需要我们一同克服,如果国家要我马上回去搞农业生产,我一定背起铺盖就走。没有共产党,哪有我的今天?”

黄丽慧停下了脚步,说:“小班长,别说了。”廖文刚说:“回到农村,仍然需要文化知识。课本拿回去,有空就学。你要相信,有知识,有文化的青年,在农村也是会有前途的。现在,许多干部都是文盲,或者只是在扫盲班认了几个字,你要相信,以后的农村干部,一定要有文化,你不要放弃学习,以后一定有出路的。”黄丽慧说:“谢谢你,没想到,你年龄这么小,想得这么远。”廖文刚说:“我除了读课本,我还坚持天天看报,看理论书籍。烧钢炭时,我工余看的就是《共产党宣言》。”黄丽慧说:“谢谢你,我去捆行李。”廖文刚说:“你最好先去找刘老师,他正为你的事着急哩。”黄丽慧向刘真老师的办公室去了。

四班的曾翠香,也在黄葛树下,做一个女生的思想工作。这位女生,家里很困难,没有钱上学,学校补助他的棉衣,她就卖掉,把这点钱用来坚持上学。这次她是必须回乡的对象,但她怎么说也不肯回去。曾翠香说:“国家没有别的办法,才会想出这样的办法,你还是体谅体谅国家的困难吧。”那位同学大哭着跑了。

这一天,许多同学,一下课就朝校门口跑,因为校门口陆陆续续有背着被盖卷的大龄同学离校。廖文刚在门口看见各个班都有同学在校门口和同学握手告别。他见那些大龄的同学,到了大校门外,大都站在校门口迟疑地望着没有行人的大街,然后回过头来望望学校,望望校门口排列两边的梧桐,含着泪或者擦着泪,慢慢向外边走去。遇到认识的同学,同学们就上前握握手,然后无言地退回学校。曾树良背着东西出来了,廖文刚迎上前去握手,说:“过了这一阵又回来学习吧。”曾树良说:“不可能了,我比你大7岁多,这一辈子再没有进学校读书的机会了!”曾树良拍拍廖文刚的肩说:“你快满十五岁了,又担任着井研中学少先队的大队长,又任我们班的班长,要争取加入共青团啊。”廖文刚说:“我满了十五岁就写申请书。你是好共青团员。保重,保重!”曾树良头也不回地走了。廖文刚看着校门口这一幕悲壮的人间惨剧,心里隐隐发疼。他虽然年纪小,但并不是轻易掉泪的人,不知不觉中,泪水已经漫到了脸上,他立即挥袖揩干,咬咬牙,向教室走去。

回乡的同学们,和农民一起进入了“过粮食关”的艰苦时期,留校的同学,日子也过得并不轻松。昨天以前,每人有一斤口粮吃,现在只能吃半斤多一点,只一天的时间,肚子饿,就成了学生感受最为深切的问题。这样过了三天,吃饭,就成了最能牵动人神经的大问题。此后近三年的时间,饥饿成了师生的常态。每到吃饭的那一节课,同学们饥饿的肚皮就迫使每个人想还有多少分钟下课,只要下课的钟声一响,同学们就呼啸着从四面八方排山倒海地向食堂冲去。跑步可不是廖文刚的强项,体育老师曾经责备他:“六十公尺,还不如女生跑得快。”常常等廖文刚跑进食堂时,跑得快的同学已经完成了使一小团米饭溜进肚子的过程。廖文刚这一桌走了曾树良,调来了李荷艳。他们俩经常最后走出食堂。廖文刚说:“简直没有感觉。”李荷艳问:“你想吃多少?”“现在,我想吞下去一只大象。”李荷艳说:“廖文刚,真会夸张。”廖文刚说:“这可不是夸张,这是实感。”

师生虽然处在半饥半饱中,学校这部机器还得照常运转。眼看国庆十周年就要到来,刘老师就和小班长廖文刚商量,给国庆十周年献礼的礼物。廖文刚的父亲以前曾经开过油坊,榨过油,听父母讲过一些相关知识。就说:“我们的教室旁边的摇钱树上结了许多籽,有豌豆那么大,黑色的,我曾经摘来掐开看过,含油量很高,我们可以打下来,熬成一瓶油,向新中国的十周年大庆献礼。”刘老师没有把握,领着廖文刚去向教化学的李性初老师请教。李老师说:“可以,这也是一种植物油,不过不一定能吃。”廖文刚说:“点灯也好嘛。”于是,刘老师就发动这个班的同学去收集摇钱树的种子。学校和学校周围的山坡上,摇钱树很多。这种树,大都有一丈把高,饭碗粗,树冠整齐,像一把伞,春天满树碧翠,开花时一树白雪,结果子以后,满树鲜红如锦。因为它的果子是包在红色的外套中的。种子的外壳好像一枚枚铜钱,所以叫摇钱树。全班的男女同学们就利用课余时间去采摘收集。董存根、董伯才、陈学文、龚淑华、钟同、何述云等男同学都手拿带有铁钩的长竹竿,把摇钱树上结有籽的枝丫折下,刘淑花、王惠容、刘翠容、黄芙蓉这些女同学们就端着盆子,把籽抖进盆里。三四天的工夫,就采集了10来斤,装在盆里,黑亮如珍珠。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六零初一班的同学准备炼油。董伯才负责人员调动,廖文刚担任技术指导。全班同学都动员起来了。温兴忠和陈学文去抬来一口大铁锅,董存根、何述云、谢相林、吴淑芬、钟同等同学在刘真老师住的园子外、大水井旁边,挥锄挖坑垒灶,王绍全、黄芙蓉、张大弟、欧本良等同学负责找柴,胡德宗、廖输诚、彭仲祥等同学负责把摇钱树籽砸碎;廖文刚把砸碎了的摇钱树籽放进锅里,陈学文从井里提起来一大桶水,廖文刚叫:“加上半锅水,就行了。”陈学文提桶倒水,廖文刚看着说:“再倒一点,好,行了。”黄芙蓉生起了火,一会儿炊烟腾空而起。温兴忠和王绍全又去食堂借来了长把勺子、漏瓢。刘老师和全班同学都围绕在锅旁边。他们看着水开,看着水面上浮满了油珠子,看着锅里烟雾腾腾。不断地有同学问:“行了吧?行了吧?”廖文刚用瓢舀起看了看,说:“水还多,还早,还早!”他们熬了一个多钟头,廖文刚见锅里剩下的只有不到一半了。就拿起漏瓢说:“同学们让一让,我把油渣捞起来。这可是种瓜种菜种苞谷的好肥料。”

廖文刚一瓢一瓢地把油渣舀起,等油滴干后,再倒进一个桶里。廖文刚看看油,说:“用微火。熬过了头,就会变成膏状,只能作肥料了。”管火的黄芙蓉立即把火撤掉些。又熬了五分钟,廖文刚舀起来看,全是油了,就说:“可以熄火了。”刘淑花赶忙去把灶里的柴拖出。黄芙蓉立即把火打灭,陈学文又端来水,把还烧着的柴泼熄。刘老师把油舀点出来,倒在一把小勺里,放入灯芯,果然一点就着。全班师生高兴异常地拍起手来:“我们成功了!成功了!”等油都冷却后,由支部书记董伯才小心翼翼地装入酒瓶里,装了满满的两瓶,用苞谷心塞子塞住,由刘老师找来红纸,用毛笔写上“向国庆十周年献礼。井研中学六0初一班全体师生。”刘老师很满意,只等到时候由班委会敲锣打鼓地去呈交。

虽然在困难时期,但国庆十周年,是大庆;学校师生,团委、少先队,都在准备节目。课余时间,依然歌声四起,琴声悠扬。而晚饭后的篮球比赛,也没有停止过。到了国庆节那天,井研县城、井研中学,到处张灯结彩。下午,各个班级,由班主任带队,班干部们手捧礼品,敲锣打鼓地把礼品送到学校党支部办公室,除了六零初一班的植物油外,六零初各个班有送沼气的,有送大南瓜的,有送大玉米的。

晚上,在食堂举行隆重的庆祝晚会。倪叔泉老师的男中音独唱《黄河颂》,陈禄生老师的男高音独唱《我们像双翼的神马》,赢得了暴风雨般的掌声。学校着名的历史老教师吴正和与几何教师帅士可,共同演出《秀才过沟》,帅老师演那个秀才,头戴博士帽,戴副小眼镜,拄根弯头拐杖,派头十足,要过一条小沟,他问怎么过,路人告诉他,跳过去就是了。他便翻字典,按照“跳”的解释,往上一纵,结果掉在了沟里。笑得同学们前仰后合。后面还有歌舞、小话剧,都很精彩。六零初的演了一个小话剧,说的是同学们帮助教育一个不经允许就拿别人东西的同学,参加演出的有杨见明、程茜平、李玉芳。廖文刚演的是那个随便拿别人东西据为己有的同学。演出之后,六一初六二初的小同学看见廖文刚,竟然有喊“偷哥儿”的。

廖文刚和黄芙蓉、王绍泉等八个少先队员背着背篓,上山割兔子草,刚走出后校门,就见三班的养羊组长李光玉和周荣枝、李秀芝也背着背篓,从后面赶上来了,很快就超过他们,向城墙外的山上爬去。廖文刚几步追上前去说:“李光玉,你走得好快呀!”李光玉停住脚步说:“我们三班周坡乌天镇方向的都是铁脚板,拼走路,你们没有哪一班干得赢!”廖文刚说:“吹牛!”李光玉说:“不信?比赛一下!”两个人说着,直往山上跑。黄芙蓉、王绍泉等同学也努力追赶。廖文刚,很快就被李光玉拉下了十几米。”廖文刚累得气喘吁吁,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喊:“飞毛腿,飞毛腿!”

这里是井研的古城墙,往西边望去,井研县城,两行黑瓦,如逶迤的长蛇,由南向北蜿蜒而去。而四面都是连绵的山峦,形成环状。而所有的山都形如螺髻,山顶都是浑圆的,从山顶往下看,能清晰地看出至少还有两三个同心圆,宛如层层波浪。从城墙向东,都是庄稼地,土地四周的路边上,都芳草鲜美,杂花盛开,中间高起一块,很像一盘石磨,是井研的最高峰,名叫磨儿山。一班的同学追到这里,两个班的同学,就边割草边摆龙门阵。廖文刚问李光玉:“你这飞毛腿,是怎么练出来的?”李光玉把割好的一大把青草放进背篓,说:“我的家乌抛卫星村黄荆沟,到乌抛20里山路,要翻过五同坳、乌抛两座大山,我发蒙的时候,只有7岁,每天鸡叫二道,就要起床,要傍晚鸟儿‘喳喳喳喳’往竹林的窝里飞时才回到家里。每天这样来回,40里。”

廖文刚说:“六年小学,你走了好几个二万五千里,难怪练成了飞毛腿!”李光玉边埋头‘唰唰唰’地割草,边说:“我们班比我艰苦的同学多着呢。我的家到井研,不走乌抛、周坡,只有60里。李秀芝还在乌抛的那边,得有80里路。”周荣枝说:“回到家里,还没有完,我们读小学的时候,回到家里,还要找柴,拣狗屎、割牛草,扯猪草。”廖文刚问:“周荣枝也是周坡的?”李光玉说:“周荣枝是纯复的,他的身世不同寻常,廖文刚,你当少先队的大队长,要是对少先队员搞一个忆苦思甜的话。可以请周荣枝发言。”廖文刚说:“周荣枝,你简单讲讲。”周荣枝讲起了自己的经历。廖文刚听后说:“很典型。”他对李秀芝说:“请示团委少先委员,请周荣枝给全校少先队员讲,如何?”李秀芝说:“我请示总辅导员,如果他同意,就在下个星期六开展这个活动。你负责组织,还要讲几句鼓舞人心的话。”廖文刚说:“行。”因为草多,不到半个钟头,几个背篓都装满了。同学们就背起背篓,唱着“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静悄悄”,回学校去。

师生们的饥饿还在蔓延。学校为了稳定师生情绪,要大家讨论:“现在的粮食够不够吃?”按上级领导的意图,这次讨论,要让师生们认清大好形势,增强信心,最好大家都要说粮食够吃。政治老师出了题,眼巴巴地望着大家,希望完成自己的教学任务。可是,学生们都没有主动发言的意思。肚子明明正叫着,怎么好说“粮食够吃”呢。要是说“不够吃”,又不合乎上级意图,那样的发言,还不知是福是祸哩。

政治老师看大家默默不语,就说:“廖文刚,你是班长,又是少先队的大队长,你谈谈看法。”廖文刚站起来说:“3两4两,肯定不够吃。”全班同学,都惊骇异常,因为前两天开大会校长才批判了说“吃不饱”的右派言论。大家的眼睛都唰地扫向了廖文刚。政治教师,也目瞪口呆。只听廖文刚接着说:“大家都清楚,每个人都没有吃饱,不过在目前这样的情况下,党和政府已经尽了力了。人民政府保证我们每天有半斤左右的口粮,说明了党对我们青少年学生的关怀和重视。我们虽然没有吃饱,但是,我们还是要坚持把书读好,团结起来,千方百计,战胜困难,度过这一难关。红军在万里长征途中,吃草根、树皮,他们吃饱了吗?红军比我们现在还困难,但是,他们一样地和敌人拼杀,取得了全国的胜利。我们中国的农民,有一句俗话‘三天没吃饭,还要装成个卖米汉’,就是说,虽然没有吃饱,志气不能倒。我相信,有伟大的中国共产党的领导,有我们大家的努力,是能够战胜困难的,以后我们大家都能吃得饱饱的。现在的困难,是能够克服的!我们虽然并没有吃饱,也不能说怪话,不能怨这个,怪那个,因为那是没有用的。只有大家团结在党的周围,千方百计克服困难,度过难关,才是我们革命青年应该有的态度!”

廖文刚讲完,政治老师想了想才说:“坐下,廖文刚说得好。这才是实事求是和负责任的态度。办法还是有的,昨天,汪校长向我们传达了井研县委会议精神,我们学校党支部作了认真研究,为了战胜暂时困难,我们马上要采取五大措施:一是要坚定信心,发扬革命先辈艰苦奋斗的精神,不要被困难吓倒,要千方百计战胜困难。二是要大种蔬菜,管好蔬菜,各班要安排人轮流守护,防止被盗。第三是全校师生总动员,培养小球藻,争取每一顿,人人都能吃上小球藻,据专家介绍,小球藻,营养高,是宇航员的食品。第四是推广蒸疗法,县委已经通知县人民医院,给每位师生进行蒸疗,防止肿病的发生。第五是吃膨胀饭,把米炒过再蒸煮,更容易吸收。班主任,还会给同学们详细传达。”

果然,下午学校召开了大会,除了政治老师讲的内容外,校长还强调:“为了全体师生有充沛的精力投入学习,避免过多的消耗,学生晚上十点必须睡觉;教师晚上十一点以前,必须睡觉。患了肿病的师生,上级每晚发给一个糠麸丸。”大会之后,班主任又进行了动员讲解。刘真老师说:“我们要响应党的号召,千方百计,战胜困难。发扬延安精神,生产自救。长征的时候,革命先辈,吃草根树皮,还要和围追堵截的敌人作战。我们革命青年,国家在这样艰难的情况下,还供应我们每月19斤,我们一定能战胜眼下的困难。”刘老师讲话的声音不大,同学们都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的脸更加瘦削,脸色更加苍白,额上布满了细细的汗珠。同学们当时都不知道,那时刘真老师已经患了严重的肝病,在用年轻生命的最后一段蜡烛,照亮同学的心路历程,完成自己的人生使命。从这天开始,下午课外活动时,全校师生就立即行动起来,投入了生产自救的奋斗中。

学校后门外的广场上,东岳庙前后的山坡上,到处是挥锄挖地、挑粪播种、栽菜秧的师生。他们全都营养不良,心雄而力微。尹洪林、杨见明、余德明、曾恭富、崔龙才、陈学文这些大个子,都挑着大粪,走出校门,头上虚汗直冒。他们都咬紧牙关,走几十米又放下喘气。然后又挑起大粪,一步一步地向地里移。东岳庙下挖地的鲁近初,袁永林、廖清风、殷辉尧等同学,都高举锄头,用力挖下去,不过每个人都只能挖七八下,就腰酸背软手无力了,好在同学多,旁边的郭茂清、温兴忠、郭惠玉、熊树钧、熊泽云等又去接过锄头继续挖,他们都采取这种人歇锄不歇的“车轮战法”。而女同学们,正在打窝窝,栽菜秧。金淑芳、卢翠华、曾翠香、李秀芝、罗翠云、周银枝都在各自班上的地里,手拿锄头,挖坑,卫莹芳、程茜平、李玉芳、邱丽华、雷碧群都蹲在地下栽菜。拿锄头的,手如棉条般软,往往想挖这里,锄头却落在了那里;蹲在地上的,只要一站起来,就眼里直冒金花。所有的班主任老师,一班的刘真,二班的曾碧辉,三班的吴北延,四班的陈忠行,五班的贾从文,都在地里边劳动边指挥。师生们都在在凭毅力动作,挖出的地在不断延展,栽好的菜秧在不断地长高,井研中学的庄稼地,一派繁荣景象。

川主庙的宿舍旁,女生楼下的厕所边,各班的教室后,就连运动场里,凡有空隙的地方,都在挖小球藻池。男生们都在挥锄挖泥,女生们都在用篼筐运土,大家都虚弱不堪,有的还浮肿着脸,一动就汗下如雨。王绍全挖了几下,温兴忠又接过锄头,温兴忠挖了几下,陈学文又接过锄头。董伯才、钟同等坑挖好后,又拿着锄头把底部夯实,女生们用脸盆打来水,倒入坑中,殷正清、彭仲祥、董伯才等同学又用稀泥把四周都糊好抹平。一会儿,池里就装满了水。陈禄生老师端来一小盆小球藻种倒在里面,晚上,男生们就向池子里咚咚地屙尿。只一个星期,所有的池子里都长满了绿茵茵的小球藻。午饭时,同学们就喝上了小球藻汤,和牛皮菜一起煮的,绿绿的。同学们尽管怀疑它是否真有营养,并且还有一股淡淡的尿臭,还是喝了一大碗,因为它毕竟能支撑一下肚子。

卫校医正在食堂给同学们讲解防治肿病的知识。卫校医是陕西人,由军医转业到井研中学的,中等个子,长得壮实。他说:“是不是得了肿病,只须用食指在小腿肚上用力按一下就知道了。没有得肿病的,放开手指,立即还原;食指按下的坑,久久不能复原,就是得了肿病。”廖文刚一听,就在欧本良的脸上按了一下,手指拿开,那个坑却不还原。廖文刚小声说:“欧奶儿,得肿病了。”欧本良说:“你也一样。”说着也在廖文刚脸上重重按了一下。”廖文刚问:“复原了吗?”欧本良说:“还没有。”廖文刚说:“糟了,我也得肿病了?难怪一身软。”又只听卫校医说:“得了肿病不可怕。一是吃糠麸丸,上级要供应;二是可以适当喝些盐开水;第三,就是蒸疗法。用蒸汽,使血脉流通加快。从今天下午开始,各个班依次到人民医院蒸疗。”

下午,师生们按班级排队到了人民医院,20个人一组,进去蒸15分钟。那是一间小屋,开门进去,里面热气腾腾。放着几排长木凳,脚下是圆木棍搭成的棚板,缝隙中有蒸汽冒出,脱得只剩短裤的师生们坐好之后,就关上门,一会儿便酷热难当,大汗淋漓。出门之后,的确觉得长了些精神,但肚子却饿得更加不可忍耐。杨见明蒸疗之后走出来,见六零四班的排在外面。见李吉吉、廖清风站在旁边,就去李吉吉的脸上按了一下,深深的坑,久久不能复原。杨见明说:“李吉吉,你肿得有点厉害。”李吉吉说:“身上软绵绵的,总打不起精神。”廖清风说:“我没有肿。”李吉吉说:“看你的脸,浮泡的。”廖清风说:“我有精神,不觉得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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