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边曙光初露,涞县也渐渐从沉睡中醒来。城北十几里外,一辆马车正沿着官道缓缓而行,车轮碾在湿漉漉的地面,不断发出吱吱扭扭单调的响声。
马车前,秦光头戴斗笠,面遮黑巾,手握马鞭,再次充当起了车夫;马车边,楚江驾马,紧紧跟随。
车厢内,赫连良平与项小满和张峰相对而坐。五人一行,终于是踏上了北上的归途。
时间尚早,张峰困意难捱,正靠着车厢酣睡;赫连良平则是在随意地把玩着一块玉佩,微眯着眼睛假寐;而项小满却是靠在窗边,目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欣赏着沿途的风景。
“大哥,咱们这一路上得走多久?”
“若是一路顺利,半月足矣。”
“半个月吗……”项小满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期待。沉默片刻,似是想到了什么,又问,“上次从邺邱出发,也不过走了四五日,这回路途近了,怎么还用这么些日子,你是还有别的地方要去吗?”
“没有。”赫连良平解释道,“你们重伤初愈,受不得颠簸,咱们一路无事,用不着急着赶路。”
项小满轻轻点头,再次沉默下来。可过了没多久,又开口问道:“大哥,郑彪的家人……”
“伍关等人应该已经将他们送回去了。”赫连良平睁开眼睛,“你若是无聊,可以像他一样,睡一会儿。”
项小满扭头看向张峰,见他正靠着车厢,仰着头,张着嘴,不时还砸吧两下,嘟嘟囔囔的发出几声没人能听懂的呓语。
项小满用衣袖蹭了蹭他的鼻子,见他没反应,不由得轻笑了两声,转过头,继续看着窗外发呆。
赫连良平注视着他,突然唤了了一声:“小满……”
“嗯?”
“这次出来,有何感想?”
项小满微微一怔,收回目光,看向赫连良平。他沉吟半晌,刚要说话,一旁的张峰却率先开了口:“感想啊,那就是朝廷撑不了两年了。”
“你怎么醒了?”
“我用衣服捂你鼻子,你还能睡得着?”张峰横了项小满一眼,坐直身子,拿起身旁的水囊灌了起来。
项小满呵呵一笑,等他喝完水,才问:“你为何说朝廷撑不了两年了?”
“你会看不出来?”张峰挑着眉,看项小满的眼神中带着怀疑。
“嗯……要说各地反旗不断,确实会对朝廷的统治造成影响……”项小满说道,“可虽是如此,朝廷能动之兵依旧有数十万,再怎么着,也不会撑不过两年吧?”
张峰撇了撇嘴,没再搭理项小满,把水囊往他怀里一塞,又环臂抱胸,靠着车厢闭上了眼。
项小满见他如此,不禁微微皱眉,盯着手里的水囊出神。他默默回忆着这几月的见闻,心里斟酌着张峰话里的意思。良久,那本是充满疑惑的眼眸,在某一瞬间,突然变得明悟。
“朝廷的军事实力虽然不弱,但,好像是没有一个能统筹的……”项小满沉吟道,“照理来说,方令舟造反,本该趁其根基不稳,派遣如罗如虎那般的知兵良将,举大军一鼓作气将其剿灭。可朝廷最终却只是东拼西凑,集结着了五万府兵以及两万冀州军,并且派了贾淼那一个书生当主将,以至于大败而归……”
“不仅如此。”赫连良平接过话,“贾淼兵败后,朝廷没有吸取教训,再次给他增兵五万,已经在上阳关外和方令舟对峙了近一个月。”
“什么?”项小满心中一惊。
张峰也睁开了眼,忍不住嗤笑道:“逐次增兵,如此兵家大忌,亏朝廷想得出来。”
“朝廷接连战败,使方令舟基本站稳了脚跟,引起各地群雄纷纷响应,曲阳郡的战乱便是受到了这个影响。”赫连良平淡淡一笑,“而另一边,幽州有宇文一族竖起反旗,将罗不辞死死牵制住,冀州无大将,朝廷的统治已经岌岌可危。”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方令舟之所以能在短时间内发展的如此迅速,其一是因为他的个人智慧和领导能力,其二是因为朝廷自身的腐败和无能,可最终要的,还是天下大势所趋。”
项小满听得入神,忍不住插嘴:“那大哥认为,这天下大势会怎么发展?”
“如何发展,取决于多方势力的博弈。”赫连良平说道,“方令舟虽然占据了北豫,却也难以做到一方独大,一方面是北豫前几年的灾情导致人口大幅度缩减,他想扩充兵力,上限太低;另一方面则是还有诸如高顺等各地的势力在暗中观察,伺机而动。”
“不过,可以预料的是,朝廷若是无法尽快平定方令舟之乱,那各地叛军便会一茬茬的冒出来,整个西召很快就会和东召一样,逐渐陷入混乱,到那时,北方六州则会重新变回十数年前的割据状态。”
“所以,张峰所说的朝廷撑不过两年,不无道理。”他的目光在张峰和项小满身上扫过,语气中带着一丝玩味:“你们可知道,这天底下,最厉害的武器是什么?”
张峰和项小满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
“最厉害的武器,永远不是刀枪剑戟,而是人心。”赫连良平的目光深邃,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那纷乱的战火,“朝廷可以控制人的躯体,却控制不了人心,而谁能掌握人心,谁就能在这乱世中立足。”
他声音在马车内回荡,而显州城内,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人心,正在迅速崩离。
夜幕降临,战火稍歇,但城内的紧张气氛却丝毫未减。连续近二十天的攻防战,让城内的军民疲惫不堪,尤其是那些被征召上城头的百姓,他们本是普通的市井小民,如今却要拿起武器,与凶残的匪军作战。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一个中年男子靠在城墙上,望着满天的星辰,长叹一声。
“是啊!”另一个年轻一些的男子随声附和,“咱们这些平头百姓,哪里会打仗啊,上去就是送死。”
“可咱们不上,城破了一样没命。”一个老者叹了口气,眼中满是无奈。
这样的对话,在城头的各个角落不断上演,他们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为朝廷卖命?为什么卖了命,还换不回平静的生活?
夜深了,城头的守军开始轮换,百姓们拖着疲惫的身躯,缓缓走下城头,怨气,在夜色中悄然蔓延。
“你说,咱们这么拼死拼活的,值得吗?”一个汉子问身边的同伴。
“谁知道呢……”另一个人回答,转头望向城墙,眼中骤然迸射出一抹狠厉,“或许,咱们应该为自己考虑一下了。”
夜半时分,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夜空,紧接着,便是一阵混乱的喊杀之声。
“怎么回事?!”刘耿猛地从床上坐起,抓起一旁的长刀,冲出屋外。
“将将将……将军,不不,不好了,是营……营啸!”一名士兵匆匆跑来,满脸惊慌,语无伦次,“百,百姓……百姓们造反了!”
“什么?!”刘耿心头猛地一颤,这个在军中最为忌讳的事情,也是他数日以来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